第227章 因果循环

年轻时的公孙敖是个花花公子，爱和小娘子们口花花，既没个正行，又爱瞎讲究，一生的纨绔臭毛病，但这么多年起起落落的，尤其是卫青死后，再无人帮衬他，被周遭的人排挤冷落，甚至是鄙薄看不起，他也渐渐变了，成了个寡言木讷的军户糙汉，性子也直来直往起来。

若非他那张染了风霜的脸和年轻时有七八分相像，一双桃花眼纵然黑沉不再勾人也依旧醒目，伊泠玉真的是不敢认眼前之人，就是初见时那个手执羽扇，谈笑风流的浪荡子。

看着这样的公孙敖，伊泠玉认不出长长地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将军莫要多心，我没有什么目的，如果非要说有，那就是救你一命。”

公孙敖定定地与伊泠玉对视，似乎是感受到了伊泠玉的真诚，语气微软，但还是执意问道：“我们非亲非故，你为何要帮我？”

“我本姓卫，按照辈分，我该喊你一声叔叔。”伊泠玉面无表情，心里却按着公孙敖小人的狗头暴揍了一顿，让你占老娘便宜。

泫音都要看不下去了，“明明是你自己要冒充卫伊的身份，怪得着人家公孙敖吗？又不是他逼你的。”

“怎么不是他逼的？”伊泠玉气结，想要打消公孙敖的戒心，还要让他信任自己，只能用故人这个老办法，但这和当初司马迁的事情又不一样，不是关系亲近之人，公孙敖根本不敢信任，再加上她现在对外的年纪和身份，冒充卫伊，是最好的选择。

反正当初卫青根本没有向任何人，包括公孙敖提及卫伊和霍光的事，打死公孙敖都想不到，真正的卫伊，会是霍光之妻霍显。

公孙敖愕然，姓卫，叔叔？莫非，她和仲卿有关系？对了，她当日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自己，难道她真的是仲卿的女儿？可仲卿之女，不是早夭了吗？

看出了公孙敖的疑惑，伊泠玉不露半点异样地道：“我年幼无知，春心萌动，父亲不同意我们在一起，可我任性，非要下嫁，父亲一气之下，就对外宣称我死了，任我离去。”

闻言，公孙敖面色古怪，满是不信，他认识的卫仲卿，可不是这样一个会棒打鸳鸯的人。

伊泠玉看了眼公孙敖，又补了一句，“先夫已病逝多年了。”

剩下的，却不再多说，任由公孙敖脑补。

果然，公孙敖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竟是信了。

看来这丫头看上的人是个病秧子，仲卿反对就是不希望自己闺女年纪轻轻守寡，可惜，孩子太犟了，说不听，一威逼还就真跑了，现在可好，果真守寡了。

在清平坊这些日子，公孙敖不可能不打听伊泠玉的身份，自然知道，她来清平坊好些年了，来的时候就说是寡居之人。

于是这下子，公孙敖看伊泠玉的眼神就变成了恨铁不成钢和疼惜的长辈样了，可把伊泠玉给别扭的，白毛汗和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不想再这样被公孙敖看着，伊泠玉也不再绕圈子，直接道：“将军之事，我已经全都知晓，你也不用冒险去打听，我尽皆可以告知于你。”

“将军诈死后，大军回到长安，陛下从贰师将军口中知晓一切后，虽是大怒，可苦于将军是战死，也只能作罢，并未迁怒将军家人。而贰师将军，也不过杖责了一顿，并罚金若干，就作罢了。”

公孙敖一听，先是松了口气，又是气恼不甘，“陛下居然就这样放过了李广利？”

伊泠玉不以为意，“不然呢？杀了他？你觉得可能吗？”

李广利虽算不得什么名将勇将，可还有些本事，能用，刘彻也就将就着用了，况且，这其中还有李妍和刘髆的情分，除非李广利像李陵那样降了匈奴，不然，刘彻还真不会轻易杀了他。

说起李陵，伊泠玉有个疑问，“对了将军，当初你去匈奴询问李陵投敌之事，你是真的看见李陵在给匈奴练兵，还是他亲口承认了？”

公孙敖一愣，随即尴尬地挠了挠头，“你问这个干什么？”

看他这样，就知其中有蹊跷，伊泠玉眸光有些不善，“我家素与太史令有渊源，你可知，就因为你佐证李陵投敌之事，不仅李家被斩，司马大人也惨遭宫刑，清名扫地？”

公孙敖自然知晓，也很是羞愧，犹豫了半晌，才道：“其实我真没见着李陵，也不确定那给匈奴练兵之人是否就是李陵，我只听说，匈奴单于要把女儿嫁给他，他当时再三拒绝，听说都快惹恼单于了，不少人都想要弄死他。”

“那你为何那般说？”

“因为李广利！是他威逼利诱我那样说的。”公孙敖也是破罐子破摔了，“你不知道，自从仲卿去后，这满朝上下，就再没人把我当回事，陛下也把我抛在脑后。好不容易起复了，也只是去修城这样的差事。我先前犯了不少错，为了救我，家里交了不少赎金，再加上我年轻时放浪惯了，花钱大手大脚，仲卿在世，时常接济我，日子也还过得去。可仲卿不在了，家里的孩子也都大了，嫁娶之事，又烧钱，家里就拮据起来，为这，我连酒都戒了。”

“本来我是打算如实禀告陛下的，毕竟我和李陵也没什么仇怨，犯不着害他，可谁让，李广利出手那么大方，我一个没把持住，就做下了糊涂事。”公孙敖面露后悔，可随即又无所谓地笑了。“说起来，这李家和仲卿也是有过节的，那李广在世时，很是瞧不起仲卿，李敢更是当众辱骂仲卿，还差点砍下了仲卿的一条胳膊，去病那小子虽然杀了李敢，可终究放过了李家妇孺。没想到兜兜转转这么多年，李家上下，除了李陵那小子远逃匈奴，其他人，竟是又因我而死，这可怎么说呢。”

伊泠玉也是沉默了。因果纠缠，恩怨纠葛，真真是一团乱麻。

收回思绪，伊泠玉平静地望着公孙敖，“李广利因抢功，与李陵结下梁子，故意拖延援兵，导致李陵兵败，无奈投敌。他为了彻底定死李陵，不被问罪，又重金贿赂于你。你为了钱，污蔑李陵，害死了李家满门妇孺，还牵连了太史令司马迁。而今，你又因为李广利的指挥不当，还有你的无能，而导致损兵折将，只能诈死以避问罪。落得如此下场，你，后悔吗？”

公孙敖被看得很不自在，更被伊泠玉这直白的质问给弄得下不来台，很想呵斥伊泠玉没大没小，但听到最后一句，他的心里瞬间也不好受起来。

后悔吗？

当然是后悔的！

他公孙敖并不是个有本事的将军，别说是和卫青霍去病比了，就是和李广利比，他都稍逊一筹。更要命的是，他还运气不好，每次上战场，总有意外发生，能够无功无过，都算他鸿运当头了。

可不管怎么说，爱护士卒，他这个将军自问还是做到了的，他不能给手底下的兵多少军功，可也尽可能多地把他们都带回来。唯独这次，实在是折损得太多了。

别说陛下不会放过他，就是他自己，哪怕再逃避，午夜梦回间，也总是被那满地的尸骨给吓得惊醒。

愧疚、自责、后悔、愤怒！

又能如何？于事无补呀！

“既然后悔，那你为何要诈死？”伊泠玉继续问道，“因为你怯懦怕死？还是你不敢承担害死数万人的罪责？”

这个问题，公孙敖并没有回答，他转身便离开了。

伊泠玉没有去追，也没有派人去找，就像她也不打算去深究这个问题的答案一样。

说起来，公孙敖这个人，和北斗七星宿中其他六人的转世身都不同，其他人在各自的领域都有不凡成就，其品行不说多么高洁，可总有很多可取之处，唯独他，是那样的不起眼。

论本领，公孙敖并不是个能征善战的将军，顶多算是合格；论品行，他的缺点更是一大堆，好色、嗜酒、不靠谱，还欺软怕硬，逃避责任，说他一句怕死的懦夫都不为过。

可伊泠玉却觉得他很亲切，因为他就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普通人，就像她也是一条没志气的咸鱼一样，虽有一身缺点，可他们活得真实，是偌大的凡人群体中，最随处可见的一类人。

伊泠玉不能理解司马迁为了一部《史记》，可以忍受诸多苦难磋磨，但不妨碍她敬佩他的品行与坚韧。同样的，伊泠玉不能原谅公孙敖的自私与逃避，但她真的非常理解他的诸多行为。

若是换做她是公孙敖，有很大可能，她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公孙敖是后悔的，满怀歉疚的，可要他真的站出来，向刘彻请罪，去给那些死去的将士们赔罪，他又是不甘愿的。

这就是复杂的人性。

公孙敖并没有真的离开清平坊，他只是觉得没脸面对伊泠玉，想要找个地方躲清静。

伊泠玉本以为他会消失个十天半个月再若无其事地出现，可没想到，才五天，他就又来了。

但伊泠玉却没有心思去腹诽他的厚脸皮，而是肃着脸问他：“你爱你的妻儿吗？”

公孙敖莫名其妙，下意识点了下头，“自然是爱的！我诈死，也是为了能活着回来和他们团聚呀。”

伊泠玉也不去管这个理由有多少水分，只是点了下头，继而问道：“你应该还没回去过吧？”

公孙敖有点不好意思，讪笑道：“我这不是打算和你说一声，今晚就回去一趟嘛。”

这一走，他就不打算再回来了，伊泠玉毕竟庇护了他这段时间，还和他渊源颇深，怎么都不该不辞而别。

“那我劝你还是别回去了，”伊泠玉郑重其事道，“如果你不想死的话，千万不要离开清平坊。”

公孙敖惊愕，忽的有了不好的预感，抓住伊泠玉的衣袖，急问道：“是不是我家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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