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唇亡齿寒
“你说他收下汗血马，却并不高兴？”听完暗香的回禀，伊泠玉眉头微蹙，有点疑惑。
暗香思索了番，略微迟疑道：“起初还是喜形于色的，可在听完娘娘您要奴婢转述的话后，他的脸色就有点不对了。”
伊泠玉更加不解了，她要暗香传话给卫青，要报答他的搭救之恩，这有什么不对吗？卫青为何不高兴？
此时泫音却在脑中嗤笑道：“你打着‘救命之恩，以身相许’的主意，可人家卫青可不知道你早就芳心暗许了，时至今日，卫青都以为你是拒绝的，听了你这番报答的话，你觉得他能怎么想？铁定是以为你要和他划清界限，从此毫无瓜葛了，不高兴不是理所当然吗？小绿萼，你这是脑袋被驴踢了，还是被关禁闭关傻了？”
伊泠玉恍然大悟，懊恼地锤了下自己的脑门，也觉得自己是下了招臭棋，平白惹来卫青的误解。
不过她也不怎么担心，左右不过又是一次‘拒绝’，这六年来，卫青都被拒绝得麻木了，最多也就不快个几天，过些日子也就忘了，等卫青回长安了，她再出宫去找他和好，到时亲近亲近，也就没事了。
丝毫没有把这次乌龙事件放在心上的伊泠玉，怎么也没想到，当她再次见到卫青，会是在三年后，而且，还会是因为那样的理由，怒火滔天地上门质问。
猗兰殿
“这次真是委屈你了，”卫子夫看着从密道偷偷潜入，此时正与自己坐在一起，神色轻快地吃着点心的伊泠玉，眼底满是心疼与歉疚，“我多次与子通说和，可他就是不肯松口解了你的禁足，害得你来我这都得偷偷摸摸的。”
伊泠玉不以为意，又拿了好几块糕点往嘴里塞，暂时没空接卫子夫的话。
卫子夫看她这样，也是笑了，“你这模样，可千万别让暗香看见，不然她得气成什么样？”
暗香厨艺高绝，虽说吃了好些年了，可伊泠玉迟迟没有腻烦，时常有新鲜感，可她也从不曾这般狼吞虎咽，活像是饿了好几顿。
这些点心是卫子夫亲自做的，本就是打算给伊泠玉送去的，不巧正好撞上伊泠玉偷偷潜入，而她的手艺自是远远不及暗香的，能让伊泠玉这般，概因其中有生命灵水，吃了这点心，虽不能让伊泠玉增长愿力，可对她的灵魂滋养却是大有裨益的，伊泠玉自然不能放过。
灌下一杯灵水，伊泠玉拍了拍自己半饱的肚子，又看了看还剩小半的点心，犹豫了下，还是觉得待会儿带回椒房殿去，充当宵夜慢慢吃为好，免得吃不下暗香烧的晚膳，白白看着流口水。
这才想起卫子夫刚才的话，伊泠玉摆了摆手不以为意：“别放在心上，我不出殿门也挺好，左右听不着宫里那些人的议论和谩骂，还落得个耳根清净呢。”
这话一出，让卫子夫的脸色越发难看，眼底的愧疚都快漫出来了。
伊泠玉并没有注意到这点，而是环视了圈内室，又侧耳听了听，发现并无异动，有点奇怪，“你这怎么这么安静？玥儿和三公主四公主呢？”
这猗兰殿三个孩子，而且其中两个还是不满百岁的病弱婴孩，居然安安静静，不见半点哭声，实在是不能不惹人疑窦。
卫子夫勉强地扯了抹笑，略略解释了句：“今日平阳公主入宫，还带了曹襄来，太后便召玥儿去长乐宫玩了，得吃了晚膳才能回来。三公主和四公主年小体弱，我喂了她们几滴灵水，正睡得香甜呢。”也是因此，她才有时间下厨做点心。
卫子夫一把抓住伊泠玉的双手，眼眶微红，两眼沁满泪水，满是歉疚道：“小玉，对不起，你受这般委屈，都是因为我，我真是太对不起你了。”
伊泠玉怔住，随即连忙摇头，“你胡说什么呢？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不过是那群不知所谓的人胡言乱语罢了。陛下禁我足，也是情势所逼，做做样子而已，我并没有委屈呀。”
卫子夫苦笑着摇头，“你不必瞒我，我也不是什么愚笨之人，当日不明白，时至今日，还能不懂？栀桦设宴雨拂阁，是有意为之；谣言四起，也是有人故意散布；你满身污名被禁足，更是早就计划好的，子通他为的什么，我很明白，可我，可我实在是受之有愧。他想要给我后位，让我能与他堂堂正正地携手君临天下，我很感激，说句僭越的话，这也是我夙夜所愿，可他为了给我铺路，所做的这些，却实在让我无法坦然接受。”
话已至此，伊泠玉也就不再否认了，她反握住卫子夫的双手，宽慰道：“你也别有太大的心理负担了，这和你没多大关系。你也知道，我只能在陈阿娇身上依附十二年，时限一到，我必须脱离这具身躯，到时候，‘陈阿娇’这个人，就真的死了，与其让她病逝在后位上，提前废后，也没什么不好的。如今所做的这些，不过是为了废后而做的伏笔。哪怕之后陛下的新后不是你，这些也是必须要做的，无可更改。”
“至于栀桦那里，”想到自己来之前还去了趟飞羽阁，伊泠玉便是轻轻一笑，“你就放心吧，栀桦好着呢，禁足半年，她求之不得。如今她可是无事一身轻，还平白多了个闺女作伴，闲来无事，不是逗孩子，就是钻研医术，可是自在得很，就是你要和她换回来，她都不见得能依了你。”
看伊泠玉神色不似作假，卫子夫略微放下了些心，可心底的愧疚却并没有减少丝毫，“你与栀桦，情况特殊，可以算作是两厢情愿，可那些妃嫔呢？那些不能出生的孩子呢？纵然没有那日的赏荷会，那些孩子也不见得就能顺利出生，可到底，是因为子通的纵容，才让他们都在那一日没了。还有那些平白受到牵连的妃嫔，若没有那日的事，她们中绝大部分的人，都能幸免于难，而非如今这般，病的病，伤的伤，还有毁容的。这些罪孽，虽非我所为，可追根溯源，又何尝没有我的因果？”
伊泠玉呐呐难言，她想要安慰卫子夫，可这些都是血淋淋的事实，这两个月来，她有意忽视这些，可现在卫子夫却毫不留情地把这些都揭露了出来。
非要说的话，卫子夫在这件事上，其实并没有多少干系，刘彻废后是必然的，其中缘由，卫子夫只占少部分，而非绝对，不能一味地怪在她一个人身上。伊泠玉自己算是站在了受害者和被动者的位置，虽然不忍，可说到底，这也不是她能决定的，更不能说是她的错。栀桦也算无辜，她不过是听令者，是个袖手旁观，没有施以援手的陌路人。
那这一切都是刘彻的错吗？
是，是他策划了这一切，可赏荷会上的那所有的事，难道都是他所为？难道他都未卜先知了？难道他，又乐意看着这一切发生？
眼前划过刘彻那日在椒房殿露出的哀伤双瞳，伊泠玉深深长叹，将卫子夫拉入怀中，拍着她的后背，安抚道：“你别把所有的事都往你自个身上揽，那日发生的一切，不是陛下的错，也不是我的错，更不是你的错，错的，不过是欲壑难填的人心罢了。”
徐经娥不通药理，更不可能接触到曼陀罗这等稀少的珍贵药材，她能成事，的确是有栀桦在暗中撺掇，给她方便。可若是徐经娥没有被自己的贪欲和恶念所操控，她又怎会上当？
还有那些因中了曼陀罗而恶意满满，面目狰狞，犯下大错的妃嫔们，她们是受害者的同时，又何尝不是施暴者？难道她们自己没有错吗？要知道，可不是所有人都因曼陀罗而凶态毕露，那终究是一部分而已。
“人心？”卫子夫怔然，好半晌，才自嘲道，“是呀，自古人心难测，善恶不过一念间，这件事，没有绝对的凶手，也没有纯粹的受害者，不过又是一场司空见惯的勾心斗角。我本该习惯，本该麻木，可是一想到先出手的是子通，受益人是我自己，我就良心难安，没法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更可怕的是，只要一想到，那五个没法出生的孩子，还有三公主四公主本该活不过满月的病体，我就心寒胆颤，整宿整宿地做噩梦。”
“小玉，如今子通心悦我，为了我和玥儿，可以无视其他妃嫔和皇嗣，可以牺牲他们来将我们母女捧上高位，那么有一日，子通心悦他人，地位颠倒，我成了他用来牺牲的对象，我是否也会和金蕊清音她们那样声名尽毁地被赐死，连自己的孩子也会被罪魁祸首给强占？”
伊泠玉愕然呆住，直到这一刻，她看着卫子夫神色凄然，滑落脸颊的两行清泪，才终于明白了卫子夫内心深处的担忧与惶恐。
出生低微苦寒的卫子夫，并非单纯善良的傻白甜白莲花，能在后宫六年长盛不衰，牢牢笼络住刘彻这颗帝王心，还生下了刘玥这个数年来唯一的公主，都足以证明，她是有心机有手段的。
宫斗而已，你来我往，勾心斗角，彼此算计，陷害暗杀，都是司空见惯的，虽然这次的动静是大了点，可卫子夫也不至于害怕到两个月后的今天还放不下，不至于小白花附体地主动背锅，自觉是玛丽苏，所有的因果灾厄都是自己引起的。
她会这样，歉疚又自责，惶恐且不安，不过一个唇亡齿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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