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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2章 真是大巧若拙,返璞归真啊!


温州府,汪家。

与平阳县赵大富那座宅邸的喧嚣油腻不同,此处的奢华,是沉淀在时光里的。

飞檐斗拱下悬挂的灯笼,透出的光晕温暖而淳厚,映出人影绰约。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龙涎香,若有若无,如江南的烟雨,带着一种富贵带来的安逸与慵懒。

汪家三爷汪智权,正坐在这份安逸的中心。

他年约四旬,面容白净,留着三缕打理得一丝不苟的长须。

身上穿着一件月白色的杭绸长衫,不见任何金玉配饰,却比满身绫罗绸缎的赵大富要贵气百倍。

他手中把玩着两枚温润的羊脂白玉核桃,发出轻微而沉闷的碰撞声。

他派去平阳县的人,正跪在下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着。

“三爷,您是不知道啊!那姓陆的小子,简直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我提了您的名号,提了汪家,他眼皮子都不眨一下!还说什么……什么王法昭昭,天理循环!”

“这不是指着鼻子骂咱们汪家是无法无天之徒吗?”

“现在平阳县那些刁民,一个个都跟打了鸡血似的,都说府里来了个为他们做主的青天大老爷。”

“不少人都在串联,要去府衙告状!三爷,这……这要是再不想个法子,平阳县,怕是要管不住了啊!”

汪智权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他手上那两枚玉核桃的转动速度,却在不知不觉中慢了下来,最终停住。

平阳县,一直是他汪智权的地盘。

这些年,他在这里投下了多少心血,编织了多大一张关系网,才有了如今这般安稳的局面。

无论是官府还是乡野,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平稳地运转着。

现在,一颗小小的石子,被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少年郎,轻轻地投了进来。

“滚出去。”

汪智权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寒意。

下人的哭诉声戛然而止。

他愕然抬头,看到汪智权那双平静无波的眸子,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他不敢再多说一个字,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书房内,重归寂静。

汪智权缓缓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庭院中那棵不知经历了多少风雨的古槐。

一个十二岁的状元郎,一个被封为冠文伯的少年同知。

有趣。

他心中恼怒,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挑衅后的冷静。

他知道,对付这种人,不能用对付赵大富那种蠢货的手段。

愤怒解决不了问题,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他必须想个办法。

要么,让这颗石子被风浪卷走,消失得无影无踪。

要么,就将他彻底碾碎,让他再也掀不起半点波澜。

“来人。”

他淡淡地吩咐道。

一名长随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三爷。”

“去查一下这位陆同知的底细,越详细越好。尤其是他的师承、同年、以及在京中的关系。”

“是。”

……

效率是惊人的。

不过半日功夫,一份关于陆明渊的详细资料便摆在了汪智权的案头。

“陆明渊,十二岁,甲辰科状元,陛下亲封冠文伯……其师,江苏巡抚,林瀚文。”

当看到“林瀚文”这三个字时,汪智权的瞳孔微微一缩。

林瀚文,皇党一脉的中坚人物,门生故吏遍布江南,虽然与他们这些盘踞地方的世家不是一路人。

但其在朝中的分量,即便是汪家,也不敢轻易小觑。

这就有些棘手了。

若陆明渊只是个寻常的寒门贵子,汪家有一百种方法让他悄无声息地消失。

可他是林瀚文的亲传弟子,动了他,就等于是在打林瀚文的脸。

汪智权沉吟了许久,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

既然硬来有风险,那便先礼后兵。

他唤来自己的心腹师爷,低声吩咐了几句。

师爷心领神会,立刻前往知府衙门,找到了正在为陆明渊的举动而头疼不已的知府杜晦之。

一番言语,杜晦之便欣然应允。

他以自己的名义,下帖邀请温州府各级佐官,于望江楼设宴,为新任同知陆大人接风洗尘。

帖子送到陆明渊的签押房时,他正在处理一份关于瑞安县盐场纠纷的卷宗。

他看了一眼请帖,上面是杜晦之的亲笔,言辞恳切,说是同僚聚餐,联络感情。

陆明渊对此毫无察觉,或者说,他早已料到会有这么一出。

他平静地放下卷宗,权当是去赴一场寻常的应酬。

到了晚间,便换上一身半旧的青色官袍,独自一人,如约前往望江楼。

望江楼是温州府最负盛名的酒楼,临江而建,雕梁画栋,气派非凡。

陆明渊拾级而上,还未进门,便听到里面传来的丝竹管弦之声,以及一阵阵奉承的笑语。

他走进包厢,只见里面早已是高朋满座。

知府杜晦之居于主位,各县县令、府衙六房主事分坐两侧,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而在杜晦之的下首,赫然坐着一个身穿月白长衫的中年男子,气质儒雅,神态从容。

来人正是汪家的三爷,汪智权。

看到此人,陆明渊的眸光微微一凝,心中了然。

他脸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对着众人拱手一礼:“下官来迟,还望诸位大人恕罪。”

杜晦之连忙起身,哈哈大笑道。

“陆大人哪里话!快快请坐!来,我为你介绍,这位是本地乡贤,汪智权汪三爷,听闻陆大人少年英才,特来一睹状元郎风采!”

“原来是汪三爷,久仰。”

陆明渊的语气平淡如水,对着汪智权略一颔首,便在杜晦之安排的位子上坐了下来。

他这般不冷不热的态度,让场间的气氛有了一瞬间的凝滞。

汪智权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明的不快,但脸上依旧挂着和煦的笑容,仿佛丝毫不在意陆明渊的冷淡。

他举起酒杯,朗声道。

“陆大人乃是文曲星下凡,能与陆大人同席,是我等的荣幸。”

“来,我等共饮此杯,预祝陆大人在温州大展宏图!”

众人纷纷举杯附和,一时间,场面又热闹了起来。

宴席之上,山珍海味如流水般呈上。

酒过三巡,汪智权拍了拍手。

屏风后,鱼贯走出十数名身着薄纱的妙龄女子。

云袖轻摆,莲步微移,随着靡靡之音翩翩起舞。

那些女子的舞姿如藤,目光如钩。

她们在舞动间,若有若无地向陆明渊的位置靠近,秋波流转,媚眼暗送。

然而,陆明渊却仿佛视若无睹。

他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偶尔夹一筷子眼前的青菜,或是端起茶杯,小口地抿着。

他的目光,或落在窗外漆黑的江面上,或落在自己面前那双干净的竹筷上。

自始至终,都没有在那些舞女身上停留超过一息。

那份平静与沉稳,与他十二岁的年纪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也与这满室的活色生香格格不入。

汪智权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

好个少年郎,竟是如此在乎名声,不近女色?

他心中冷笑一声,随即又拍了拍手,示意舞女退下。

他站起身,朗声笑道。

“诸位,今日有幸请到陆大人,如此良辰美景,岂能无诗?”

“我有一位故人之女,素有才名,尤爱诗词,如今正是待字闺中。汪某不才,愿拿出三百两黄金,作为彩头。”

“今夜在座诸公,皆可为诗一首,若有哪位的诗作能得魁首,这三百两黄金,便赠与英雄!”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带着一丝引诱的意味,继续说道。

“不止如此,夺得魁首者,更可成为我那位故人之女的入幕之宾,与之品茗论诗,共度良宵!”

三百两黄金!

一位才貌双全的神秘女子!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在座的官员,哪个不是十年寒窗苦读出来的,谁没有一点自矜的文采?

此刻被金钱与美色一激,顿时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汪智权嘴角勾起一抹弧度,他要看看,到底是你的圣贤书读得硬,还是这黄金美人更动人心!

他再次击掌。

这一次,从屏风后走出的,只有一人。

那女子身着一袭素白长裙,未施粉黛,却明艳得让满室的灯火都为之黯淡。

来人正是丽春院的花魁头牌!

她怀抱琵琶,盈盈一拜,便在场中坐下。

不等众人反应,只听“铮”的一声,琴音响起,如珠落玉盘。

女子朱唇轻启,唱的却不是什么风花雪月的艳词,而是一曲苍凉的《塞下曲》。

那歌声清越而辽阔,仿佛将所有人都带到了金戈铁马的北疆,看到了大漠孤烟,长河落日。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满室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一曲的风华所折服。

“好!好一个塞下曲!”

杜晦之第一个抚掌大赞,他早已按捺不住,提笔便在纸上挥毫泼墨。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他便写下一首七言绝句,引来一片叫好之声。

有了知府带头,其余人更是纷纷提笔。

或赞美人,或咏江景,一时间,席间墨香四溢,气氛热烈到了极点。

所有人的目光,最后都有意无意地落在了陆明渊身上。

你是状元郎,是冠文伯,这等场面,你总不能再无动于衷了吧?

在众人的注视下,陆明渊终于放下了茶杯。

他缓缓起身,走到案前,提起了笔。

汪智权的眼中,闪过一丝得计的笑意。

他就不信,这世上还有不吃饵的鱼。

然而,陆明渊只是略一沉吟,便在纸上写下了四句诗,随即搁笔。

他对着众人一拱手,便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继续喝茶。

一名侍者连忙将诗稿呈给汪智权。

汪智权迫不及待地打开一看,脸上的笑容却瞬间僵住了。

只见那上好的宣纸上,写着四句诗:

“望江楼上望江流,

江流千载几时休。

人生好似江上客,

客来客去江自流。”

平淡,普通,甚至可以说是粗陋。

就像一个刚刚开蒙的学童,为了凑韵脚而胡乱拼凑出来的打油诗。

这哪里像是一个状元郎的手笔?

满座皆惊,随后便是一阵压抑不住的窃窃私语。

有人鄙夷,有人不解,有人幸灾乐祸。

只有汪智权,在最初的错愕之后,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他看懂了。

这不是才华不济,这是赤裸裸的蔑视。

陆明渊根本就没想过要参与这场游戏,他随手写下这首诗,就是告诉在场的所有人,他不想参与这场风月之事。

汪智权只觉得一股怒火直冲头顶,他捏着那张诗稿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阵阵发白。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怒意,脸上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陆大人……真是……真是大巧若拙,返璞归真啊!”

他挥了挥手,示意这场闹剧可以结束了。

最终,杜晦之的那首诗拔得头筹,但他却丝毫没有获胜的喜悦,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尴尬地领了那三百两黄金,至于那入幕之宾的美事,更是提也不敢再提。

一场精心设计的宴席,就这样草草收场。

汪智权主动结束了宴席,他看着陆明渊那清瘦而笔直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眼中的阴鸷几乎要凝成实质。

好,好一个陆明渊。

女色动不了你,虚名动不了你。

那我就不信,这煌煌的金,这白亮的银,也动不了你那颗圣贤之心!

他已经想好了下一步的计划。

而另一边,走出望江楼的陆明渊,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残月。

冬夜的江风吹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寒意。

他紧了紧身上的官袍,那双漆黑的眸子里,没有半分得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他知道,今夜只是一个开始。

那张名为“温州”的棋盘上,对方已经落下了试探的第一子。

而他,也该布下自己的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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