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实在是太高明了!
赶早市的百姓、开铺的店家、甚至府衙门口那几名睡眼惺忪的衙役,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声音的来源。
那辆精致而低调的马车,在温州府的晨光中已经连续出现了九日。
人们早已习惯了这位少年同知雷打不动地早到。
但像今日这般,被人当街拦下,还是头一遭。
两名衙役立时回过神来,脸上露出几分煞气,手中的水火棍一顿,便要上前将那不知死活的少年拖开。
“冲撞了同知大人的官驾,你这泼皮是想进大牢里过活吗!”
“滚开!快滚开!”
马车的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掀开。
陆明渊清冷而平静的声音从中传出。
“住手。”
正要动手的衙役身形一僵,下意识地缩回了手,躬身退到一旁。
陆明渊缓步走下马车,一身正六品的青色官袍穿在他略显瘦削的身上,衬得他身姿挺拔如松。
那双深邃的眼眸,平静地落在跪伏于地的少年身上。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
一位年仅十二岁的地方大员,与一个衣衫褴褛、满身污泥的告状少年。
两人在这府衙门前,构成了一幅极具冲击力的画面。
“本官陆明渊,忝为温州府同知。”
“你有何冤屈,可当着本官的面,一一道来。若所言属实,本官,自会为你做主。”
那少年猛地抬起头,绝望的眼神中终于迸发出一道精光。
他重重地磕头,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大人!草民名叫何二柱,是平阳县何家村人氏!”
少年的声音依旧沙哑,但条理却异常清晰。
“我爹是戍边的军士,去年在台州府跟倭寇厮杀,断了一条腿一条胳膊,这才伤残回乡。”
“朝廷体恤,府衙嘉奖,赏了我们家十亩上好的水田,以彰其功。”
说到此处,何二柱的眼中闪过一丝与他年龄不符的痛苦与愤恨。
“可我爹伤了身子,干不了重活,家中只有一个十三岁的我,阿娘要照顾阿爷,还要照顾年迈的祖母。”
“村里的地主赵大富便盯上了我们家,他假意说要帮我们耕种,却哄骗我爹签下了一份文书。”
“我爹不识字,只当是寻常的租佃契约,便按了手印。”
“谁知那竟是一份霸王条款!文书上写着,若遇天灾歉收,我家需以田地抵偿他的损失。”
“今年温州雨水虽多,但远谈不上天灾,那赵大富却买通了县里的胥吏,硬说我家那十亩田颗粒无收,强行将地契夺了去!”
何二柱的声音越来越激动,瘦弱的身体因愤怒而微微颤抖。
“大人,我们一家老小便指着那十亩田过活!”
“如今田没了,分毫收入也无,我祖母前几日急火攻心,一病不起,家里连抓药的钱都拿不出来。”
“草民去县衙告状,可那县丞与赵大富是儿女亲家,状纸递上去便石沉大海!”
“草民走投无路,听闻府城里来了位陆青天,这才……这才斗胆拦下大人官驾。”
“求大人为草民,为我那为国戍边的父亲,主持公道啊!”
说完,他又是一个响头磕在地上,额角已然渗出血丝。
周围的百姓听得义愤填膺,一时间议论纷纷。
侵占伤残军士的功勋田,这在任何一个朝代,都是足以捅破天的大事。
这不仅是欺压良善,更是在动摇国本,寒天下所有将士的心!
陆明渊静静地听着,脸上古井无波,看不出喜怒。
他没有立刻表态,而是俯下身,看着何二柱的眼睛,问道:“那份文书,你可有留存?”
何二柱一愣,随即从怀里掏出一张被汗水浸得有些发皱的纸,双手呈上。
“大人,这是当初誊抄的副本,草民……草民偷偷藏了一份。”
陆明渊接过那张薄薄的纸,目光扫过上面的条款。
那丝微不可察的弧度再次隐入唇角,带着一丝冰冷的寒意。
他站直了身子,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便迈步走进了府衙高高的门槛。
何二柱和围观的百姓都愣住了,这位陆青天,这是……不管了?
就在人心浮动之际,陆明渊的声音从府衙内传来,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耳中。
“来人,带原告何二柱到公房录供。其余人等,各自散去,莫要在此喧哗。”
他的话音沉稳有力,瞬间安定了所有人的心。
……
同知公房内,陆明渊坐在书案之后,身前站着一名战战兢兢的主簿和一名奋笔疾书的吏员。
“平阳县民何二柱,状告本县乡绅赵大富,以欺诈手段,侵占其父——戍边伤残军士何大勇之功勋田十亩。”
陆明渊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公事。
主簿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大人,此案发生在平阳县,按规制,是否应先发回县衙,令其重审……”
陆明渊抬起眼,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仅仅一眼,主簿便觉如坠冰窟,后面的话全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这才想起,眼前这位少年,可是在七日之内,将府衙半年的积弊扫荡一空的“怪物”。
“何大勇名录军籍,其功勋田乃朝廷所赐,属军属优抚之列。”
陆明渊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
“本官分管事务,便有‘清理军籍、抚绥民夷’之责。”
“此案牵涉军籍,案情重大,为免地方包庇,延误案机,即刻由本府立案,卷宗留存于同知衙署,由本官亲审。”
主簿心中剧震,额上冷汗涔涔而下。
高明!
实在是太高明了!
将此案的性质直接定义为“牵涉军籍”,这就完美地绕过了知府杜大人,将案子的管辖权牢牢地抓在了自己手里。
杜大人就算想插手,也找不到任何理由,因为这本就是同知的职权范围!
在府衙立案,更是等于将此事昭告于众。
平阳县那边再想一手遮天,肆意欺瞒,已是绝无可能!
“是,是!下官……下官这就去办!”
主簿连声应道,再不敢有半分异议。
很快,一份崭新的卷宗便被建立起来,盖上了温州府同知的大印。
紧接着,陆明渊亲自提笔,以温州府同知的身份,向平阳县衙发出了一道措辞严厉的公函。
要求平阳县立刻封存赵大富名下所有田产地契,并就侵占伤残将士良田一案,进行彻查。
三日之内,必须回报。
公函写毕,用印封好,交由驿吏火速送出。
做完这一切,陆明渊却并未停下。
他看着窗外已经升至半空的太阳,眼中闪过一丝冷冽。
他从不相信纸面上的文章。
一道公函,或许能让平阳县那些官吏们有所收敛,但绝不可能让他们吐出已经吃下的肥肉。
蛇鼠一窝,指望他们自己调查自己,无异于与虎谋皮。
“来人。”
陆明渊扬声道。
一名护卫队长立刻从门外进来,躬身听令。
“点五名精干的衙役,备马,随我即刻出发,前往平阳县。”
护卫队长一怔:“伯爷,现在就去?”
“对,现在。”
陆明渊站起身,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
“我不相信少年的一面之词,也不相信当地县衙的调查结果。此案,我必须亲自去查。”
他说着,走到另一张书案前,再次铺开一张公文纸,提起了笔。
这一次,他的笔锋比刚才更加锐利。
字里行间,透出一股金戈铁马的肃杀之气。
这是一封写给温州卫所总兵官的公函。
“温州府同知陆明渊,为查平阳县侵占伤残军士田亩一案,叩请总兵钧鉴。”
“戍边将士,为国藩篱,血染疆场,方有海内承平。”
“其功当赏,其属当恤,此国之大法,亦军心之所系。”
“今有乡绅恶霸,竟敢勾结地方,巧取豪夺伤残军士之功勋田,此举非仅欺压一人,实为动摇军心,蔑视国法!”
“为正视听,以儆效尤,本官将亲赴平阳查办此案。”
“然,恐地方势力盘根错节,多有阻挠,致使案情不明,真相难见。”
“为雷霆扫穴,廓清寰宇,特请总兵大人调拨精锐军士一队,随本官同往,以壮声威,以正国法,以安军心!”
最后四个字“以安军心”,陆明渊下笔极重,墨迹几乎要透出纸背。
他将公函仔细封好,盖上自己的私印与同知官印,递给护卫队长。
“立刻将此函送至总兵府,交予总兵大人亲启。”
“告诉他,我陆明渊,在平阳县,等他的兵!”
护卫队长接过那封分量极重的公函,只觉得手心发烫。
他看着眼前这位年仅十二岁的上官。
那张清秀的脸上没有丝毫少年人的稚气,只有运筹帷幄的冷静与俾睨一切的威严。
他终于明白,这七日来府衙内的风传,并非夸大。
这位陆青天,他要查的案子,从来不只是案子本身。
他要动的,是这温州府盘根错节的利益,要变的,是这温州府积弊已久的天!
护卫队长不再多言,重重一抱拳,转身大步流星的离去。
片刻之后,陆明渊带着五名神情肃然的衙役,骑着快马,奔出了温州府城,朝着平阳县的方向,卷起一路烟尘。
一场风暴,已然起于青萍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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