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吉时已到,开考!
贡院之外,原本如潮水般涌动的人群,在这声锣响之下,骤然凝固了一瞬。
朱红色的高墙,隔绝了两个世界。
墙外,是红尘万丈,是期盼、是焦虑、是无数双遥望的眼睛。
墙内,是龙门在前,是寂静,是三千多名举人未来九天的命运。
禁军甲胄鲜明,如一排排冰冷的铁铸雕塑,将围观的百姓与焦灼的亲属隔在栅栏之外。
秩序井然,却也因此更显肃杀。
这里的气氛,远比江宁府的乡试要严苛百倍。
空气中弥漫的,不仅仅是笔墨的清香,更有一种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肩头。
陆明渊混在人流之中,感受着这份独属于京都会试的沉重。
他身边的考生,大多已是而立之年,甚至不乏须发花白的老者。
他们脸上刻着岁月的风霜,眼中燃烧着不甘与执着。
相比之下,那些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身上则带着一股掩饰不住的锐气与矜贵,举手投足间,皆是世家子弟的风范。
真正的寒门子弟,在这片青衫的海洋里,反倒成了零星的点缀,显得那般单薄。
他递上江宁府颁发的举人玉引和会试的号码牌。
负责查验的吏员看到他的年纪,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手上的动作却未有丝毫停顿,公事公办地挥手放行。
第一道检查,只是粗略搜检,防止携带书册纸张。
然而,当踏入贡院的第二道门时,真正的严苛才扑面而来。
一排面无表情的兵丁,将所有考生引入一个个隔开的小间。
在这里,所有人都必须脱去外衣、鞋袜,最后只剩下贴身的亵衣。
冰冷的空气侵袭着肌肤,带来一阵轻微的战栗。
兵丁们粗糙的手指,会仔细地检查发髻,撩开亵衣的边角,甚至连嘴巴都要张开查看。
这是一种将人的尊严彻底剥离,放在天光下暴晒的流程。
许多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脸上都露出了屈辱与不忿的神色,却又不敢有丝毫反抗。
十年寒窗,为的就是这一朝,任何细微的差池,都可能断送前程。
轮到陆明渊时,那名负责搜检的兵丁看着他小小的身板,粗砺的手指在他身上摸索的动作,不自觉地放轻了许多。
他甚至没有让陆明渊将亵衣完全撩开,只是象征性地检查了一下,便挥了挥手。
“进去吧。”
陆明渊没有多言,只是默默地穿好衣服,拎起自己的考篮。
他心中并无多少屈辱之感,更多的,是一种冷静到近乎漠然的观察。
在绝对的规则面前,无论是世家公子,还是寒门书生,甚至是十岁的神童,都必须被还原成最原始的“考生”身份,赤裸而平等。
经过重重关卡,一名小吏终于将他引到了属于他的号舍。
“乙字捌拾柒号。”
小吏用钥匙打开了门锁,一股淡淡的桐油与新木料的味道传来。
这间号舍,与杭州府贡院的相比,大小相仿,却明显要整洁明亮许多。
墙壁粉刷的雪白,桌椅板凳都是崭新的实木,表面光滑,没有任何可以藏匿的抽屉或夹层。
除了坐立与书写的木板,角落里还多了一块可以勉强躺卧的窄木板,算是对考生们九天煎熬的一点微末体恤。
当号舍的门在身后“咔哒”一声重新锁上,陆明渊彻底与外界隔绝了。
他将考篮放在桌上,没有立刻整理文具,而是静静地站在狭窄的空间里,打量着这个即将在未来九天成为他全世界的地方。
头顶是一片窄窄的天空,墙角有前人无意间留下的墨痕,空气中浮动着细小的尘埃。
这里是囚笼,也是战场,更是通往青云之路的唯一阶梯。
“咣当,咣当……”
随着贡院大门缓缓关闭、落锁的声音传来,整个贡院彻底成了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
约莫一炷香后,有巡考官开始挨个号舍发放笔墨纸砚。
所有人的文房四宝都是统一规制,宣纸是上好的玉版宣,墨是徽州松烟墨,笔是湖州羊毫。
如有损坏,可在开考前申请更换,一旦开考,便再无机会。
陆明渊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
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正中明远楼上的钟声被敲响。
主考官那洪亮而威严的声音,穿透了数千间号舍的阻隔,清晰地传到每个人的耳中。
“吉时已到,开考!”
话音落,巡考官们立刻开始发放试卷。
一张温润厚实的宣纸,从号舍门上的小窗递了进来。陆明渊伸出双手,恭敬地接过。
入手微沉,纸质细腻,带着淡淡的檀香。
他将试卷平铺在桌案上,目光落了上去。
第一场,考的便是经义。三天之内,要完成三道题。
而今日的题目,是四书义。
一共三道,皆取自《论语》《孟子》。
要求以八股之体,各成一篇,字数需在六百至八百之间。
陆明渊的目光,落在了第一道题目上。
那一行用宋体刻印的字迹,清晰而端正。
【子曰:“德不孤,必有邻。”】
一个再经典不过的题目。
从破题、承题,到起讲、入手,再到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其中的关窍转折,恩师林瀚文早已掰开了揉碎了讲过无数遍。
天下间的读书人,但凡有志于科举者,对这道题目的各种解法,怕是都能倒背如流。
然而,越是这样的题目,便越是考验功力。
它就像是一张白纸,人人都可以在上面作画,但谁能画出气象万千,谁又只能画出匠气庸形,高下立判。
陆明渊没有急。
他坐在那张硬邦邦的木凳上,腰背挺得笔直。
他缓缓地从考篮中取出那方统一发放的砚台,将墨块置于其上,然后提起水盂,滴入几滴清水。
左手扶着砚台,右手握住墨块,开始以一种不疾不徐的节奏,缓缓研磨。
“沙……沙……”
细微而规律的摩擦声,在寂静的号舍里响起。
他的心,随着这研磨的动作,一点一点地沉静下来。
“德不孤,必有邻。”
孔夫子两千多年前的一句话,隔着浩瀚的时空,在他心头缓缓流淌。
什么是德?
是陆家村赵先生的悉心启蒙,是困顿之中不求回报的引路之恩。
是父亲陆从文的憨厚质朴,是母亲王氏变卖嫁妆也要供他读书的慈爱。
是林瀚文恩师的倾囊相授,是将那枚代表着传承与责任的“丹心佩”交到他手中的殷切期盼。
是状元楼中,他散尽五百两白银后,那些寒门学子眼中亮起的敬佩与感激之光。
这些,都是德。
那什么是邻?
是林远峰跨越阶级的友谊,是在他初露锋芒时,便毫不犹豫地将整个翰墨轩的未来押在他身上的信任。
是赵浩然伯父的庇护,是从江陵县到这繁华京都,一路上的保驾护航。
是张孝纯、李慕白等一众同年,发自内心的维护与支持。
是那些素不相识,却因一首诗、一个义举,便对他报以善意的陌生人。
这些人,都是邻。
有德,便不会孤独。
因为德行本身,就像是一块磁石,会吸引来志同道合的伙伴。
它又像是一盏灯,能照亮前路,也能让远方的人看见你的光。
其中的道理,陆明渊早已不是从书本上读来,而是用他这十年的人生,一步一步,亲身验证过的。
一炷香的时间,悄然流逝。
砚台中的墨汁,已经变得乌黑油亮,浓稠的如同化不开的夜。
陆明渊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他将墨块轻轻搁在一旁,提起那支崭新的羊毫笔,饱蘸浓墨。
笔尖在空中悬停了一瞬,然后,他缓缓睁开眼。
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所有的杂念、思绪、感怀,尽数褪去,只剩下一片前所未有的清明与专注。
笔尖落下。
没有丝毫的犹豫与迟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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