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4章 医者与使徒
陈寻掀开兽皮门帘。
那股混杂着焚尸香气与血腥味的热浪被他彻底关在了身后。
“滚!!”
张角那声压抑着无尽杀意与失望的咆哮,犹在耳边。
陈寻踏入了那片属于“苍天”的黑暗。刺骨的寒风卷着雪花,瞬间抽打在他那张因高烧和疲惫而滚烫的脸上。
他背着他的药箱,一步一步离开了那片“黄天”的营地。
他的脚步很重。
他拒绝了那副“虎狼之药”。但他心中清楚,张角最后的质问,如同一根毒刺扎进了他灵魂的最深处。
你这个懦夫!
你救不了王四!
他救不了王四。是的。他那套引以为傲的“医理”、那套超越时代的“规矩”,在那个庞大的、腐朽的“世道”碾压之下一文不值。
王四一家三口的尸体,就是他“医道”的验尸报告。
失败。
彻底的失败。
他的“辅药”是死的。
张角的“主药”是毒的。
他这个活了数百年的不朽者,第一次被逼入了一条真正的死路。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
风雪麻木了他的四肢,也麻木了他的感知。他像一个真正的幽灵,游荡在冀州这片广袤的、被瘟疫和绝望覆盖的土地上。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他只知道,他不能停。
当他再次从这种麻木中恢复意识时,他正站在另一个村落的废墟前。
这个村子比王四的村子更破败。
没有豪奴,没有李管事。甚至没有张角的“黄天”信徒来收敛尸体。
这里只有死亡。
一种纯粹的、被瘟疫和饥饿彻底过滤过的、绝对的寂静。
他踹开一扇摇摇欲坠的木门。
屋里,一家五口挤在冰冷的土炕上。三个孩子早已僵硬,他们的父母尚有一丝鼻息,但瞳孔已经开始扩散。
陈寻静静地站着。
他看着这熟悉的一幕。他想起了王四。
他那双颤抖的手,再次不自觉地伸向了胸口。
他没有摸到那两枚戒指。
他摸到了,那个他始终背在背上的、冰冷的药箱。
“我……”
他沙哑地开口,仿佛在问自己。
“我救不了‘世道’。”
“我救不了‘人心’。”
“我甚至……救不了王四。”
他缓缓地、缓缓地放下了那个药箱。
他打开了箱盖。
一排银针,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闪烁着寒光。
“但。”
他伸出手,抽出了那根最长的银针。
“我至少,能救我眼前的人。”
他放弃了去思考那宏大的“药方”。他放弃了去分辨“苍天”与“黄天”的对错。
他回到了原点。
回到了他身为一个“医者”的、最根本的执念。
他不再是“看客”。
他也不是“懦夫”。
他只是,一个不愿放下银针的,郎中。
……
陈寻没有离开这个村子。
他将那对夫妻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他把这个村子,当成了他的新“病人”。
这一次,他不再是那个只懂开药方的“神医”。他吸收了张角的“教训”。
他知道,光有“药”不够。
“秩序”。
“希望”。
这些,同样是药。
他找到了村里,尚能行走的十几个幸存者。
他站在他们面前,声音冰冷而又沙哑。
“你们,想活吗?”
幸存者们麻木地看着他。
“想活。”陈寻替他们回答,“那就,按我说的做。”
他的“规矩”,在北邙的基础上,变得更加严苛,也更加深入。
他不再是一个人战斗。他将所有人强行组织了起来。
“你,”他指着一个最强壮的男人,“带人,守住水源。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从今天起,这个村子,只准喝‘开水’!”
“你们,”他指着几个女人,“负责熬药。以及生火。把所有能吃的,都给我煮熟了再吃!”
“还有你们,”他指着剩下的人,“隔离。挖沟。用石灰,把病人和活人,彻底分开!所有死掉的人,所有牲畜,全部运到下风口,烧!”
这不是“请求”。这是“命令”。
在这个死亡边缘的村落里,陈寻那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权威,成为了幸存者们唯一的“天”。
他用张角的方式,建立了一个不属于张角的“秩序”。
他用他的“医术”,去治“身病”。
他用这套铁血的“规矩”,去治那些因绝望而滋生的“心病”。
他甚至,做得更绝。
他让那些恢复了力气的男人,拆掉了村里一半的屋子,用那些木料,在村口,建起了高高的栅栏和简易的“箭塔”。
“神……神医……”那个被他任命为“水长”的壮汉,不解地问道,“我们……这是在防谁?”
“防官兵。防流寇。”
陈寻的回答,简单而又血腥。
“也防,那些想抢走你们‘活路’的,所有人。”
他治好了他们的“病”。
他就要,挡住那些,能让他们“不敢活”的“刀”!
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回答张角那句“你的药挡不住刀”的质问!
……
半个月后。
这个本该死绝的村子,奇迹般地活了过来。
死亡停止了蔓延。
而陈寻的“规矩”,也成为了这个小小庇护所的“铁律”。
就在此时,一群不速之客,来到了村口。
他们有十几个人,为首的同样高大、孔武。
他们的头上,都裹着一块刺眼的黄巾。
他们是张角的“使徒”。
“开门!!”
为首的使徒,高举着一杆“太平”的大旗,用洪钟般的声音喊道。
“大贤良师有令!传‘黄天’福音!救尔等,脱离苦海!”
村口的栅栏上,那些手持木矛的村民们,紧张地看着这群“黄巾贼”。
陈寻,背着他的药箱,缓缓登上了那个简易的箭塔。
“是你。”
那个为首的使徒,一眼就认出了陈寻。他正是张角的二弟,张宝。
张宝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复杂。
“陈先生。我大哥还在等你。”
“我在这里救人。”陈寻的声音,平静无波。
“你的药,救不了‘心’!”张宝高声重复着那套理论,“他们需要‘信仰’!他们需要‘黄天圣水’!”
“他们,更需要‘活命’。”陈寻答道。
“你……”张宝语塞。他看到了,这个村子虽然破败,但井然有序。那些村民的脸上,虽然依旧菜色,但,没有了他处可见的“麻木”。
他们有规矩。
“陈寻!”张宝的语气缓和了一些,“我大哥说了。你的‘医理’,是‘辅药’。我黄天的‘道’,是‘主药’!”
“你若不愿入我黄天。我也不强求。”
“但,”他指着栅栏内的村民,“你不能阻拦他们,聆听‘黄天’的福音!”
陈寻沉默了。
他看着栅栏下,那些,因为“黄巾”二字,而开始窃窃私语、眼中既有恐惧、又有一丝好奇的村民。
他知道,他挡不住。
他可以用他的“规矩”,挡住“死亡”。
但他,挡不住那早已在冀州大地,熊熊燃烧的“希望”。
“好。”
陈寻,出人意料地答应了。
他走下箭塔,亲手打开了那扇由他建立的栅栏大门。
张宝愣住了。
“进来吧。”陈寻说道。
“但是,”他伸出了一只手,拦在了张宝的面前,“我有我的‘规矩’。”
“什么规矩?”张宝皱起了眉。
“你们可以传你们的‘道’。”
“我,”陈寻指了指自己,“继续行我的‘医’。”
“你们的‘符水’,”陈寻指向了村口那口,正日夜不息、冒着腾腾热气的大锅,“必须用我烧开的‘水’。”
“你们的‘符灰’,”陈寻指向了那片焚烧尸体的火堆,“必须用我指定的‘灰’。”
“你们治‘心’。”
“我治‘身’。”
“但最重要的一条,”陈寻的目光,陡然变得锋利,“在这个村子里,不准提战争。不带兵器。不准,煽动他们去杀生。”
张宝,呆呆地看着陈寻。
他看着这个,本该是“懦夫”的男人。
他看着这个,本该是“看客”的医者。
他竟在用一种比他大哥张角,还要强硬的方式,建立着他自己的“太平”!
“这……”张宝,犹豫了。
“要么答应。”
“要么,”陈寻缓缓抬起了手,栅栏之上,那十几个村民,同时举起了他们手中那削尖了的木矛。
“滚。”
张宝的脸,涨红了。
他看着那口沸腾的大锅,又看了看陈寻那双不带一丝感情的眼睛。
他咬了咬牙。
“好!”
“我答应你!”
……
于是。
冀州大地上,最奇特的一幕上演了。
在这个,被陈寻命名为“活”的村落里。
太平道的使徒们,在白天,架起法坛。他们用陈寻提供的“沸水”和“草木灰”,调和出“黄天圣水”,赐予那些,心灵需要慰藉的村民。
他们高声吟唱着“黄天当立”,为村民们构建着一个没有压迫、没有豪强的“来世”。
而在法坛的另一侧。
陈寻背着他的药箱,在“隔离区”里,为那些真正的病患施针、喂药。
他教导那些幸存者,如何辨识草药,如何处理伤口,如何,在这个操蛋的“现世”,活下去。
“神”与“医”。
“信仰”与“理性”。
“符水”与“草药”。
这两副,本该,截然相反的“药方”,在陈寻的强力“规矩”之下,竟被强行扭合在了一起。
这个小小的村落,成为了一个短暂的、畸形的乌托邦。
……
消息,传回了张角的耳中。
“大哥!这张宝!简直是胡闹!”张角的弟弟,张梁,愤怒地咆哮,“他竟敢,答应那陈寻,如此荒唐的条件!什么叫‘不准带兵器’?什么叫‘不准提战争’?!”
“他,这是在,亵渎‘黄天’!”
张角,正站在一面,巨大的、画满了整个冀州郡县的地图前。
他,早已不再是那个,在焚尸场上,悲天悯人的“医者”。
他,是一个,统帅着三十六方、信徒百万的“将军”。
他听着张梁的报告,没有回头。
许久,他才发出了一声低沉的、莫名的笑声。
“他不是在亵渎。”
张角缓缓转过身,他那双燃烧的眼睛里,满是,洞悉一切的冰冷。
“他是在……‘制药’。”
“什么?”张梁一愣。
“他终于不再是那个,只会开‘辅药’的郎中了。”
“他在学我。”张角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他在学我,用‘规矩’,用‘秩序’,去治那个他救不了的‘心病’。”
张角笑了。那笑容,带着一丝棋手,对棋子的赞许。
“他以为,他建的是‘医馆’。”
“他不知道,”张角的手,重重地点在了地图上,那个代表着陈寻村落的、小小的黑点上。
“他,是在,替我,建立一个,最完美的‘黄天’雏形。”
“大哥?我不懂。”
“随他去。”张角下达了和陈寻一样的命令。
“让他去‘医治’。让他去‘守护’。”
“等,他那个可笑的、脆弱的‘医馆’,”张角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残忍的“预见”。
“被苍天的铁蹄,踏平的那一天。”
“他就会捧着他那些,沾满了鲜血的‘草药’,回来求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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