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2章 符水与太平书
陈寻站在那里。
张角那只被烈火烤得滚烫的手依旧悬停在半空。那句“点燃黄天”的邀请如同这片焚尸场上空不散的浓烟,沉甸甸压在陈寻的心头。
他没有立刻回应。
他那颗因王四之死而彻底冰封的心,正被张角那番“天病了”的言论强行撕开了一道裂缝。
他不是在看一个“反贼”。
他是在看一个医者。一个用烈火用狂怒用一种近乎疯癫的信念,试图去医治这个“天”的同道。
陈寻缓缓垂下了眼眸,避开了张角那双灼热得吓人的眼睛。
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那双空荡荡的手上。
那双手刚刚放下了王四孩子的尸体。那双手曾试图和“天”抢命,最终却败得一塌糊涂。
“你的道,是活的。”
陈寻沙哑地开口,重复着张角在301章中说过的话。
他没有去接张角那只手。
他缓缓地珍重地将背上那个空了的药箱重新放回肩上。
“我的药,是死的。我见识过了。”
他抬起头,那双空洞的眼眸中闪过了一丝属于“医者”的最后执拗。
“我想看看,你那‘活’的道,是如何治病的。”
张角笑了。
那笑容在这片地狱般的焚尸场上竟带着一种如同磐石般的欣慰。
“好!”
他重重收回了手,“医者,当以‘疗效’为先。我,便让你看看,我的‘药’!”
他没有再多言。
他大步转身,朝着那片烈焰的反方向,朝着那片尚有活人气息的营地走了过去。
陈寻默然地跟在他的身后。
他从“死亡”之地走向了“求生”之地。
……
张角所在的营地并不在村庄里。那早已被官府和豪强们视为“毒源”与“贼窝”。
他们驻扎在冀州那片最荒芜的被焚烧过的“疫区”林地里。
这里是真正的“太平道”核心。
当陈寻踏入这片营地时他再次被震撼了。
这里没有北邙流民营那种等死的麻木。
也没有他刚刚离开的那个村落里被豪强支配的恐惧。
这里有一种近乎于“秩序”的东西。
数千名流民在这里聚集。他们没有哄抢没有争斗。
营地被清晰地划分开来。
一边是“生者”的营地。男人们在修补兵器,女人们在熬煮着散发着古怪药味的米粥。
而另一边是用一道深深的石灰线隔开的“病者”营地。
陈寻的脚步下意识地就朝着那片“病区”走了过去。
他看到数百名疫病患者正发着高烧在生死线上挣扎,却安静地躺在用干草铺成的通铺上。
没有哀嚎。
没有绝望的哭喊。
他们的脸上虽然满是病态的潮红,但他们的眼睛里竟全都燃烧着一种陈寻从未见过的、近乎于“幸福”的狂热。
他们在“等”。
“大贤良师来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整个病区瞬间沸腾了!
那些本已奄奄一息的病患竟不知从哪里生出了一股力气!他们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他们伸出手,朝着那个如同神明般走进营地的身影!
“大贤良师!”
“救我!大贤良师!!”
“黄天……黄天……保佑……”
张角就站在这片狂热的“信仰”中央。
他缓缓走到了营地中心那座早已搭好的高高“法坛”之上。
那不是法坛,只是一个用泥土堆砌的高台。
高台旁立着一杆用鲜血和泥土写着“太平”二字的破旧旗帜。
“兄弟们!”
张角张开双臂。他的声音不需要刻意拔高,便能压过所有人的呻吟。
“苍天,要你们死!”
“我!不准!”
他那双燃烧的眼睛扫过每一个人。
“苍天,视尔等为猪狗,降下瘟疫!”
“我,视尔等为手足,赐下‘新生’!”
他猛地从身旁一个信徒手中接过了一只漆黑的陶碗。
碗里盛着半碗清澈的“水”。
张角又从怀中掏出了一张早已画好的黄色“符纸”。
他在万众瞩目之下用火镰点燃了那张符纸!
火焰升腾!
他将那燃烧的符纸高高举起,口中高声吟唱!
“黄天在上!厚土为证!”
“收汝之苦!赐汝太平!”
他将那烧尽的符灰弹入了那碗清水之中!
“请!黄天圣水!”
他高举那碗符水,如同高举着这个“天”的解药!
陈寻站在人群之外,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
他这个来自现代的灵魂。
他这个见识过“蒸馏”与“消毒”的“神医”。
他一眼就看穿了这场“表演”的本质。
骗术。
一场利用了绝望和恐惧精心编织的大型“骗术”。
那水是干净的。陈寻甚至能闻到那水中有淡淡的被煮沸过的硝石味道。
那灰是草木灰。是止血、清创,甚至是中和胃酸的最基础的“土药”。
这根本不是神迹。
这是这个时代最高明的心理操纵!
陈寻正准备开口揭穿这场“闹剧”。
“先生。”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陈寻回头看到了张角的二弟张宝。
张宝的脸上没有张角的狂热,反而多了一丝如同智者般的平静。
“先生,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张宝低声说道。
“你,看到了‘水’。”
“你,看到了‘灰’。”
“但你没有看到,”他指向那些正排着队、满脸虔诚准备领受“圣水”的病患,“你没有看到他们眼中的光。”
陈寻沉默了。
他确实看到了。
一个病入膏肓的男人在喝下了那碗“符水”之后竟真的停止了抽搐!他高烧的脸颊上流下了两行激动的热泪!
“我活了……我活了!黄天!黄天没有抛弃我!!”
“这……”陈寻的心被狠狠地撞击了一下。
“先生。”张宝仿佛看穿了他内心的挣扎,“我大哥和我们,也曾像你一样。”
“我们也曾只用‘草药’。”
“我们也曾像你一样在北邙建立庇护所,救活了上千人。”
“然后呢?”
张宝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比陈寻更深沉的痛苦。
“一场‘兵灾’。”
“官兵路过。他们甚至不需要理由。”
“他们冲进了营地。他们说我们是‘贼’。”
“他们烧毁了我们所有的药。他们屠杀了我们救活的每一个人。”
“我亲眼看到一个被我们救活的母亲抱着她的孩子跪在地上求那个校尉。而那个校尉笑着,一刀砍下了她孩子的头!”
“那一刻,”张宝的声音在颤抖,“我大哥就疯了。”
“他跪在火海里三天三夜。”
“他终于明白。”
“你的药,”张宝指了指陈寻的药箱,“救得了病。但是它挡不住‘刀’!”
“你的药能让王四活。”
“但它不能让王四敢活!”
张宝的最后一句话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了陈寻的心脏之上!
他想起了王四。
那个他亲手从瘟疫中救回来的男人。
那个最终吊死在房梁上的男人!
他治好了王四的“身病”。
却死在了这个世道的“心病”之上!
“所以……”陈寻的声音干涩无比,“所以你们就用这‘符水’?”
“对!”张宝的眼中第一次露出了和张角一样的“火焰”!
“草药救身。符水救心!”
“这不是‘骗术’。这是‘希望’!”
“这是在苍天放弃他们之后,我‘黄天’给予他们的活下去的‘勇气’!!”
“有了这口气他们才敢喝你的药!”
“有了这口气他们才敢在官兵的刀砍过来的时候站起来!”
“先生!”张宝猛地抓住了陈寻的胳膊,“我大哥说你是这世上最好的‘医身者’。但是光‘医身’不够!”
“你救不了这个‘心’已经死了的天下!!”
陈寻呆立当场。
他那来自现代的、理性的“医理”。
在这一刻被这个时代的、血淋淋的“现实”冲击得支离破碎。
……
深夜。
张角的营地中军大帐。
如果那也能称之为“帐”的话。
那只是一个用几块破烂的兽皮和木头搭起来的、四处漏风的棚子。
张角就坐在棚子中央。
他那高大的身躯在微弱的油灯下投下了巨大的陰影。
他的面前没有酒肉。
只有一堆早已被他翻烂了的竹简。
陈寻走了进去。
他在张角的对面坐了下来。
“你都看到了。”张角没有抬头,他的手指正用力地摩挲着那些竹简。
“看到了。”陈寻回答。
“你也和张宝聊过了。”
“聊过了。”
“那你现在还觉得,”张角缓缓抬起了头,他那双燃烧了一天的眼睛此刻终于露出了一丝深可见骨的疲惫,“我是在‘骗’他们吗?”
陈寻沉默了许久。
“我不知道。”
他第一次对自己那坚持了千年的“理性”产生了怀疑。
“我只知道王四死了。”
“而你的‘病人’活下来了。”
“哈哈哈……”张角低声笑了起来。那笑声中满是苦涩。
“他们也快死了。”
“什么?”陈寻一愣。
“你以为官兵和那些世家豪强都是傻子吗?”
“这已是熹平五年。我太平道传道近十年!”
“这天下因我‘符水’而活命者何止百万!”
“朝堂之上那些宦官和党人早就盯上我了。”
张角指了指外面那些狂热的信徒。
“他们之所以还允许我活着。不是因为他们仁慈。”
“而是因为,”他的声音压到了最低,“他们在等。等我们这群‘贱民’把这该死的瘟色都聚集到一处。”
“然后他们好放一把火。”
“把我们和这瘟疫一起烧个干干净净!!”
陈寻的心猛地一沉!
他想起了张宝口中那场屠杀了上千人的“兵灾”!
“所以,”张角猛地将他面前的那些竹简推向了陈寻!
“‘符水’救不了他们!”
“你的‘草药’也救不了他们!”
“能救他们的只有这个!!”
竹简散落在了陈寻的面前。
陈寻拿起了一卷。
他借着那微弱的油灯。
他看到了那用最朴拙的、却也是最坚定的笔触刻下的一行行大字!
“天地之法。人生之本。”
“阴阳相合。万物平等。”
“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此非天道。此乃‘病’也!”
陈寻颤抖着拿起了第二卷。
“病之药方。在‘均’!”
“均田地。等贵贱。有饭同食。有衣同穿。”
“设‘义仓’。收‘孤寡’。”
“天下之人皆‘黄天’之子。无高下之分!”
陈寻那握着竹简的手开始剧烈地颤抖!
他这个来自现代的灵魂!
他这个见证了嬴政的“法”、扶苏的“仁”的不朽者!
他在这一刻!
在这个他最瞧不起的、最“愚昧”的、东汉末年的“神棍”手中!
竟看到了一套他连想都不敢想的“治国纲领”!
这不是“神学”!
这不是“造反”!
这是一个妄图在“封建”的废墟之上建立一个“乌托邦”的“社会契约”!
“这……这是……”陈寻的声音干涩到了极点,“《太平清领书》?”
张角那满是疲惫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近乎于“神圣”的骄傲!
“不。”
“这是我为这个‘天’开的‘药方’!”
他站起身。
他那高大的身影几乎要撑破这个低矮的帐篷!
“陈寻!”
“符水是药引。它治‘心’!”
“你的草药是辅药。它治‘身’!”
“而这,”他指着那些竹简,“这才是我的‘主药’!它治国!治命!!”
“我缺一个‘制药’的人!”
张角再次向陈寻伸出了手!
“你的‘格物’之学!你的‘医理’之术!”
“你不是‘看客’!”
“你是我‘黄天’等了十年的‘药师’!!”
“助我!”
“我们一起熬出这副能‘均天下’的……”
“解药!!”
陈寻看着眼前这个状若疯魔的“医天者”。
他再也无法把他和“愚昧”、“神棍”联系在一起。
他是一个偏执的理想主义者。
他是一个可怕的革命家!
陈寻缓缓低下了头。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卷写着“均田地”的竹简之上。
他的手颤抖着伸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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