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9章 病根
陈寻在北邙立下的“规矩”拯救了许多本该死去的人。
他推行的烈酒清创、伤口缝合乃至沸水防疫与病患隔离,这些超越时代的医理如巨石砸入死水。麻木的流民们第一次发现,原来“命”可以向天抢回来。
他们不再拜鬼神,转而拜“陈神医”。他们将陈寻的每条规矩奉为圭臬。陈寻身边也聚集了一批被他救活的忠实追随者,自发帮他熬药煮水,维持秩序。
一个以“活命”为目的的粗糙医疗体系,就在这片腐烂的土地上强行建立起来。
但陈寻知道这远远不够。他所做的,只是为腐朽的帝国修补一块无足轻重的疮疤。
真正的瘟疫早已在帝国腹心处酝酿。
……
熹平五年冬,大疫爆发。
这场史无前例的瘟疫如黑色风暴席卷了青、徐、幽、冀等数个大州。
千里无鸡鸣,白骨蔽于野。
北邙的流民营地与这场天灾相比,不值一提。
陈寻没有丝毫犹豫。他解散了北邙的庇护所,将所有草药、烈酒和亲手培训的学徒分散出去。他自己则背上空药箱,毅然逆着逃难人流,踏入疫情最惨烈的风暴中心——冀州。
这里是黄巾起义的策源地,也是这场大疫最先爆发的“毒源”。
当陈寻抵达冀州,他所见的已非人间。那景象比巴克特拉的贫民窟、比洛阳城外的流民营,都要恐怖百倍。
村庄死寂,没有狗叫,没有炊烟。家家户户的门都被木板从外面钉死。里面是早已腐烂的尸体。这是官府能想到的唯一防疫方法:将活人与病患一同封死。
陈寻一脚踹开腐朽的木门,恶臭袭来。
屋里一家四口倒在地上。他们不是病死,米缸里空无一粒米。他们是在瘟疫的封锁下活活饿死的。
陈寻沉默地将他们一具具背出,在村外挖坑掩埋。他的心没有悲伤,也没有愤怒。他那颗医者之心在踏入冀州时,就已变得比银针更冰冷、更锋利。
他不是来感慨的,他是来做事的。
他找到一个尚有活口的村落,迅速在村口架起数口大锅。他不再是孤身一人,他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
他白天上山采药,凭借超越时代的植物学知识精准寻找清热解毒的草药。他夜晚熬制汤药,将草药混合“秘方”熬成漆黑的药汁。
他将那套在北邙行之有效的规矩强行推了下去。
第一,划分“生死”。他用石灰将村子分为“洁净区”和“污染区”。病患全部集中到祠堂,不准外出。
第二,掌控“水源”。他派人守住唯一的水井。所有取水必须在指定地点用大锅煮沸方能饮用。
第三,焚烧“污秽”。所有病患的呕吐物、排泄物乃至死者尸体,都必须集中到下风处用大火彻底焚烧。
这些规矩在和平时期任何一条都足以被斥为大逆不道。但在死亡威胁面前,它们就是神谕。陈寻就是颁布神谕的人。
他日夜不休,双眼熬得通红。他那本是清俊的脸庞因连日奔波而消瘦蜡黄,混在流民中竟也看不出丝毫异样。
他救活了许多人。
……
王四就是被他救活的。
王四是冀州最普通的佃户,也是这村里病得最重的人。他高烧不退,浑身抽搐,神志不清地喊着“水”。
是陈寻撬开了他的嘴,一勺勺灌下苦涩的药汁。也是陈寻守了他三天三夜,用银针刺穴,强行续住了他那口本该断绝的阳气。
第四天,王四醒了。
他睁眼看到的,是那个趴在药炉边打瞌睡的、比他还像难民的陈神医。
王四挣扎着滚下床。他“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陈寻的背影狠狠磕了下去!
“神医……神医!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啊!”
他的妻子和那个同样被救活的三岁孩子也跪在地上,哭成一团。
陈寻被吵醒了。他疲惫地揉了揉眼睛,看着眼前劫后余生的一家三口。
他脸上露出连日来最轻松的笑容。他扶起王四。
“别谢我。记着,病好了也得喝开水。孩子别让他到处乱跑。”
“哎!哎!小人记住了!小人全家都给您立生祠!!”王四激动得语无伦次。
陈寻笑了笑没有多说。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灰。这个村子的疫情在他的强力干预下终于被控制住了。他可以去下一个村子了。
……
然而就在他准备离开的那天清晨,一场比瘟疫更可怕的灾祸降临了。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踏破了村子劫后余生的宁静。十几个骑着高头大马、身穿锦衣、腰佩环首刀的“家奴”冲进了村子!
为首的是一个留着八字胡的管事。
他看都没看那些对他怒目而视的村民,径直一脚踹开了王四家破败的木门!
“王四!滚出来!”管事的声音尖利而傲慢。
王四抱着孩子同妻子惊恐地从屋里爬了出来。
“李……李管事……”王四颤抖着跪在地上,“您……您怎么来了?”
“我怎么来了?”李管事用马鞭指着王四的鼻子冷笑起来。
“你这狗东西,命还挺硬啊。瘟疫都没把你收走?”
“托……托神医的福……”
“福?”李管事敲了敲马鞭,“福气是让你用来还债的。”
“按田契,开春的租子,你们家该交三石粟米。还有官府摊派的人头税、口算钱。”
“我今天,是替咱们张公,来收账的!”
(冀州是汉末大豪强张氏的地盘)
王四的脸瞬间血色全无!
“李管事!李管事您行行好!”他疯狂磕头,“村里刚遭了瘟疫啊!死了快一半的人!地都荒了!哪……哪有粟米啊!”
“我不管你有没有粟米。”李管事掏了掏耳朵一脸不耐烦。
“张公说了。要么交粮,要么拿地契滚蛋!”
“要么……”他的目光落在了王四妻子怀中那个三岁的孩子身上。
“拿你这娃儿抵债。”
王四和那群刚从死亡线上爬回来的村民们全都呆住了!
他们从瘟疫手中活了下来,却要死在这比瘟疫还狠毒的“租子”上!
“不……不要啊!李管事!”王四的妻子发出绝望的尖叫,“求求你!这是我们唯一的根啊!!”
“吵死了!”
李管事脸色一沉。他猛地扬起马鞭狠狠抽了下去!
“啪!”
一声脆响!
马鞭没有落在王四妻子的身上。
一只布满草药污渍和烫伤水泡的手,稳稳抓住了那根马鞭。
是陈寻。他不知何时已站到了王四一家的身前。
“你是什么东西?”李管事看着这个凭空冒出的瘦弱“泥腿子”,眉头一皱。“放手!”
“他们刚从瘟疫里活下来。”
陈寻的声音平静,却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
“给他们一条活路。”
“活路?”李管事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哈哈哈!在这冀州的地界上,张公的话就是活路!”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陈寻缓缓抬起了头。
他那双熬得通红的、本该是医者仁心的眼睛里,此刻闪过的却是连李管事这个酷吏都为之胆寒的杀意。
“滚。”
李管事被那股气势震慑得下意识后退了半步。但他随即恼羞成怒!
“反了!反了!一个贱民敢跟老子动手!”
“给我砍了他!!”
他身后的那群家奴狞笑着拔出了环首刀!他们常年为豪强欺压乡里,早已是杀人如麻!他们朝着陈寻这个手无寸铁的“郎中”狠狠劈了下去!
……
半柱香后。
李管事呆呆跪在地上,浑身筛糠般颤抖。他的身下是一滩腥臊的液体。
他的周围躺着那十几具家奴的尸体。每一个都是一击毙命。
那个他眼中的“泥腿子”依旧站在原地,仿佛根本没有动过。只是在他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从黑布中抽出的、沾染了血迹的古朴长剑。
“神……神仙……饶命!饶命啊!”李管事屁滚尿流地磕着头。
陈寻没有看他。
他只是低头看着自己那双本该用来“救人”的手。这双手刚刚比他救活过的所有人杀得还要快。
他缓缓用那块擦拭银针的黑布擦去了剑身上的血迹。他再次将剑裹好,背回身后。
他走到了那个早已吓傻的李管事面前。
“你走吧。”他说道。
“啊?”李管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回去,告诉你的主子。”
陈寻的声音恢复了平静。
“这村子,我保了。”
李管事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
村子里一片死寂。
村民们看着陈寻,眼神彻底变了。不再是感激,而是一种比看到李管事时更深沉的恐惧。
他们亲眼看到这个“活菩萨”如何变成了“杀人魔”。
陈寻没有理会他们的目光。他知道这个村子不能待了。
他回到了那间简陋的药房。他要去找王四。他要带着这一家三口离开这是非之地。他杀了人,他必须为他救活的人负责到底。
他推开了王四家的那扇木门。
屋子里很安静。
陈寻的心猛地一沉!
他走了进去。
他看到了。
王四和他的妻子,两人并排吊在屋子中央的横梁之上。
他们的脚下是一个被踢翻的木凳。
而在木凳旁边冰冷的土炕上,那个被陈寻用尽心血从瘟疫中抢回来的三岁孩子,正安静地躺着。
孩子没有病。他小小的青紫脖子上,有一圈清晰的、被他父亲亲手勒出的指痕。
王四在“活命”与“绝望”之间,最终还是替他的孩子和他们自己选择了“解脱”。
他们躲过了瘟疫。他们也躲过了豪强的刀。
却没能躲过那压在他们心头、比死亡还沉重的绝望。
陈寻静静地站在这间比冰还要寒冷的屋子里。
他站了许久,许久。
他缓缓伸出了手。
他的手在剧烈地颤抖。
他那双救人无数、缝合过无数伤口、稳如磐石的手,在这一刻,抖得连胸口那两枚冰冷的戒指都握不住。
他想起了那个在巴克特拉对他说“众生皆苦”的僧人安世。
他想起了那个在昆阳城外让他嘲笑了半生的“天命”。
他终于明白了。
他治得好“疫病”。
他杀得死“家奴”。
但他治不好这个早已烂透了的“世道”!
他救得了身病。
却救不了心病。
这才是这个帝国真正的病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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