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 最后的告别
自从桃树下那次坦白之后,陈寻便不再伪装。
他恢复了自己本来的样貌。那个清俊、深邃,仿佛永远不会被岁月侵蚀的青年模样。
长乐庄的仆役们在第一次见到时,几乎惊掉了下巴。他们如同见到了神仙,跪在地上不敢起身。
反倒是王昭君,她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上前,笑着用那满是皱纹的手,拍了拍陈寻的脸颊。
“嗯,”她仔细地端详着,“还是这样子帅,顺眼多了。”
她又转头对那些吓傻了的仆人呵斥道:“都杵着干什么?这是你们的老祖宗返老还童了!还不快去准备酒菜,给你们祖宗接风!”
一场小小的风波,就在她这句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话语中,被轻松化解了。
从那天起,长乐庄便出现了一副,在世人眼中看来,极其古怪的景象。
一个白发苍苍、步履蹒跚的老妪。
一个容颜不老、丰神俊朗的青年。
两人每日都形影不离。
他们会在清晨,并肩坐在池塘边,看日出。她靠在他的肩膀上,他为她裹紧身上的皮裘。
他们会在午后,一起躺在摇椅上,一个读书,一个打盹。
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温暖而又宁静。
他们会在傍晚,手牵着手,在田埂上散步,看麦浪翻滚,看炊烟升起。
陈寻会给她讲述那些,他从格物院里看到的、关于未来的奇思妙想。昭君则会给他讲述那些,早已被世人遗忘的、关于草原的古老歌谣。
他们的爱,早已超越了皮囊,超越了岁月,也超越了生死。
……
又一个十年过去。
昭君的身体,终究还是走到了油尽灯枯的边缘。
这个冬天,她没能再下床。她大多数时候,都只能安静地躺在榻上,陷入沉睡。
陈寻便推掉了所有的事情。他不再去格物院,也不再管庄园的事务。他就那么,日日夜夜地,守在她的床边。
他握着她那只早已干枯得如同树皮般的手,给她喂水,喂药。他给她读着那些,从长安新传来的话本故事。
他知道,她的大限,快要到了。
这天午后,阳光很好。是这个冬天难得的一个大晴天。
昭君已经昏睡了两天。陈寻正用温热的毛巾,替她擦拭着脸颊。
她的眼皮,突然微微地颤动了一下。
她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她那双早已浑浊的眼睛里,突然,回光返照般地恢复了一丝清明。
“阿寻。”她的声音,像羽毛一样轻。
“我在。”陈寻立刻俯下身,将自己的脸,贴在了她的手背上。那只手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我……我有点,看不清你的脸了。”她费力地抬起手,似乎想最后再摸一摸他的脸颊。
陈寻赶紧握住她的手,将它贴在自己的脸上。
“没关系。”他的声音嘶哑,“我能看见你就行。”
昭君笑了。那笑容依旧很美,如同当年在悬崖边绽放的那般决绝。
“我这一辈子……值了。”她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断断续续地说道。
“在宫里的那十几年,像一场噩梦。在草原的那几十年,像一场责任。只有在长乐庄……这最后的,几十年……”她那冰冷的手指,轻轻地,摩挲着陈寻手上的那枚白玉戒指。
“……才是我自己的。”
“我也是。”陈寻将她的手,紧紧贴在自己的心口。他强忍着那股,即将撕裂他灵魂的剧痛。“是你,让我这颗在黑暗里漂泊了上千年的心,找到了家。”
“阿寻。”昭君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我有点困了。想……睡一会儿。”
陈寻的心猛地一紧。他知道这一刻终究还是来了。
他没有哭。他只是将她连同那床薄被,一起抱在了怀里。
“睡吧。”他轻轻地吻着她的额头。他的声音,是他这一生中最温柔的时刻。
“我在这里陪着你。哪儿也不去。”
“真好……”昭君在他的怀里蹭了蹭,找到了一个最舒服的位置。
她的目光,最后看了一眼窗外那明媚的阳光。
“先生……阿寻……”
“如果有来生……”
“换我……来找你……”
“那时候……我要……干干净净地嫁给你……”
“好。”陈寻哽咽着,答应了她。
怀中的人,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她脸上的表情,无比安详。
那只握着他的手,也终于无力地滑落了下去。
……
陈寻没有动。
他只是静静地,保持着那个姿势。他抱着她那具正在渐渐冰冷的身体。
他没有哭。
他只是,安静地看着她那张睡着的脸。
他知道,她没有死。她只是在他这漫长的、永恒的生命里先睡着了。
他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
坐了一整夜。
直到第二天的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进了房间。
阳光很好。
长乐庄的庭院里,桃树依旧年年盛开。
但摇椅上,只剩下了一个人。
他抱着她,从日上三竿,坐到了月上中天。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她身体里最后的一丝余温,是如何在他的掌心,一点一点地流逝,最终变得和昨夜的月光一样冰冷。
他知道,他生命中,最后的那点人间烟火,彻底熄灭了。
……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
当第一缕晨曦,照亮那张安详的面容时,陈寻缓缓地站起了身。
他抱着她,走回了他们的主屋。
他为她打来了最干净的温水。他用最轻柔的动作,为她擦洗了身体,为她梳理好了那一头,他曾无比喜爱的银发。
他打开了那个,她早已准备了多年的沉重的楠木箱。
箱子里,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套崭新的、她亲手缝制的红色嫁衣。那是他们成亲时,她为自己准备的。
他笨拙地却又无比仔细地,为她换上了那身嫁衣。
他为她戴上了那支他亲手修复的金缮玉簪。
他看着她,仿佛又回到了几十年前,那个在桃树下,对他羞涩一笑,轻声唤他“阿寻”的夜晚。
他低下头,在她的额头上,印下了最后一个冰冷的吻。
“睡吧,昭君。”
他用那床,她最喜欢的、绣着并蒂莲的锦被,将她裹好。
然后,将她连同她所有的嫁妆,和她最心爱的古琴,一同放入了那口早已备好的棺椁之中。
他独自一人,在后山,那片他早已熟悉的墓园里,挖了一个新的墓穴。
就在扶苏和曹参他们的旁边。
他挖了整整一天。
直到黄昏,他才将那口沉重的棺椁,缓缓地放入了墓穴之中。
他亲手,为她填上了最后一捧土。
他立了一块碑。
碑上,没有刻“大汉宁胡阏氏”。也没有刻“无名王之妻”。
只刻了七个字。
“吾妻,王嫱之墓。”
落款,是三个更小的字。
“阿寻,立。”
……
当他做完这一切时,月亮已经再次升起。
他靠着那块冰冷的、崭新的墓碑,缓缓地坐了下来。
他从怀中,取出了那个他已很久,没有再打开过的、小小的木盒。
盒子里,静静地躺着那些,他用一生去铭记的名字。
嬴政。蒙恬。章邯。
曹参。樊哙。韩信。
扶苏。
他拿出那把,陪伴了他无数个孤独夜晚的小刀。
他拿起一块新的、空白的竹简。
他的手,很稳。
他一笔一划地,在那枚竹简上,刻下了两个字。
“王嫱。”
他将这枚竹简,轻轻地放入了盒中。
他看着盒子里,那满满当当的、属于一个时代的名字。
他知道。
他又变成了那个孤零零的、不属于任何地方的“陈九”。
他再也忍不住了。
他没有嚎啕大哭。
他只是,将头深深地埋在了自己的膝间。他的肩膀开始剧烈地无法抑制地颤抖。
一股压抑了数十年的、如同实质般的悲伤与孤独,如同最锋利的刀,将他那颗故作坚强的心,凌迟得支离破碎。
他不是神。
他只是一个活得太久,送走了所有朋友,最后,又亲手埋葬了自己妻子的可怜人。
他在这座孤坟前,哭得像个孩子。
哭他逝去的爱人。哭他那些远去的故友。
也哭他自己那永无尽头的、被时间所诅咒的宿命。
……
天亮了。
陈寻从墓碑前,站了起来。
他的眼睛红肿,但却已不再有泪。
暴雨过后的天空,是一种空洞的寂静。他的眼中不再有悲伤,只剩下一片空无。
他回到了那座早已人去楼空的婚房。
他将那枚,他戴了几十年的白玉戒指,和那枚从昭君手上取下的戒指,用一根红绳穿在了一起。
他将它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贴身存放。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他曾称之为“家”的庄园。
他找到了早已是白发苍苍的老管家,张虎。
“张虎。”
“先生……不,太公。”张虎看着陈寻那张,不知何时,已经恢复了青年模样的脸和那双空洞的眼睛,心中一颤。
“这个庄园,和里面所有的一切,都交给你们了。”陈寻的声音平静而又疏离,“学堂,格物院,你们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太公!您……您要去哪儿?”张虎惊慌地问道。
“不知道。”
陈寻摇了摇头。
他背上了那个,他初来时唯一的行囊。
他将那柄剑,重新用黑布包裹了起来,背在了身后。
“我走了。”
他没有再回头。
他独自一人,走出了长乐庄的大门,走出了这座承载了他最后温情的牢笼。
他封存了这里的一切。
也封存了,那个还会哭还会笑的“阿寻”。
从今往后,他只是陈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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