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8章 翠花,你不累吗?
培训的工坊设在主厂房西侧的一排平房里。
屋子是新盖的,白灰墙还没干透,地面是夯实的黄土,撒了层细沙防滑。
窗户开得又高又大,玻璃擦得透亮,可即便如此,屋里仍弥漫着一股混杂的气味:新木料的清香、铁器的锈腥、还有那股无处不在的、微微刺鼻的机油味。
苗翠花和另外十九个丙组女工,此刻就站在这间屋子里。
她们面前是一台蒸汽纺织机的“教学样机”,比真机器小一号,但结构一模一样。
铸铁骨架黑沉沉地立在那儿,飞轮、齿轮、连杆、纺锤,每一处都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机器是静止的,可光是看着那些复杂的部件,就足以让大多数没摸过铁器的女子心里发怵。
“都看清楚了!”
站在机器旁的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穿着深蓝色的粗布工装,袖口挽到肘部,露出结实的小臂。他姓吴,是京师大学堂格物院派来的教习,说话带着点江南口音,语速快,但吐字清晰。
“这是气缸,蒸汽从这里进,推动活塞。”
他拍着那个铸铁圆筒,“这是飞轮,存住劲,让机器转得稳。这是主轴,带动这一套齿轮——注意看,大齿轮带小齿轮,转速就上去了;小齿轮带大齿轮,力气就大了。咱们纺织要的是转速,所以这里……”
他手指在齿轮组间移动,讲解着传动比、扭矩、转速这些词。女工们听得云里雾里,只能拼命瞪大眼睛,努力记住那些部件的名字和大概位置。
苗翠花站在第二排,踮着脚,眼睛一眨不眨。她不识字,那些“齿轮比”、“凸轮曲线”她根本听不懂,但她会看。
她看吴教习的手怎么指,看那些铁件是怎么连在一起的,看飞轮转动时连杆怎么跟着摆。她在心里默默念叨:这是进气阀,那是排气阀;这个轮子转一圈,那个纺锤要转八圈;线从这里进去,从那里出来……
“现在,我启动机器,你们仔细看动作。”吴教习走到一旁的小锅炉前,扳动阀门。
“嗤——”
蒸汽涌入,活塞开始推动。飞轮由慢到快,齿轮咔嗒咔嗒咬合,连杆带动那排纺锤旋转起来。八个纺锤同时工作,引纱钩上下翻飞,棉纱被抽出、加捻、卷绕,流畅得像是活物在舞蹈。
屋里一片低低的惊叹。
苗翠花屏住呼吸。她见过娘纺线,佝偻着背,一手摇纺车,一手引纱,半晌才能纺出一小缕。而眼前这机器,八个纺锤齐动,棉纱流水般产出,不知疲倦。她终于有点明白,为什么这机器能抵十几个人。
演示只持续了一刻钟。机器停下后,吴教习开始讲解操作要点:“添煤要注意火候,气压表到这里就得减火;纱锭快满了要换管,手法要快,不能停机器;接线头要用这种‘织布结’,打紧了才不容易断;机器有异响,立刻拉这根绳,它会停……”
他讲得很细,每个步骤都亲自示范。可一天下来,女工们还是懵懵懂懂。
下午是分组实操,五人一台教学机,轮流练习开机、停机、换纱锭、接线头。铁家伙摸上去冰凉,手柄沉重,齿轮转动时带着吓人的力道。有个姑娘手慢了,纱线缠进了齿轮,机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吓得她脸都白了。
苗翠花排在后头,安静地看别人操作,在心里一遍遍默念步骤。轮到她了,她深吸口气,走上前。手有点抖,但她强迫自己稳下来,在周府三年,她学会了无论多怕,面上都不能露。
扳阀门,看气压表,启动飞轮。机器轰鸣起来,震动从手心传到全身。她盯着那八个旋转的纺锤,看准纱管将满的时机,拉动停机关杆,机器缓缓停下。然后,按吴教习教的,用特制的钩针卸下满管,换上空管,重新接线,打结,检查,再启动。
一套动作不算流畅,但没出错。
吴教习在旁边看着,微微点了点头。
下课时,天色已暗。
女工们揉着酸痛的腰腿,三三两两往外走。苗翠花留在最后,等人都走了,她又回到教学机前,一个人默默地练习接线头。打结是个精细活,手指要灵巧,力道要匀。她试了十几次,不是结太松容易散,就是太紧扯断了纱。
“还不回去吃饭?”吴教习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苗翠花慌忙转身:“我、我再练会儿。”
吴教习走进来,看了眼她手里歪歪扭扭的线结,没说什么,只道:“食堂再过两刻钟就收摊了。”
苗翠花这才收了东西,匆匆往外走。
培训的女工都住在工坊后头的集体宿舍里。是新建的排屋,砖墙瓦顶,每间屋住四人,有炕,有木桌,窗上糊着厚实的桑皮纸。条件比周府的下人房好得多,至少不漏风。
同屋的刘春燕已经趴在炕上哼哼:“我的胳膊抬不起来了,这比在地里薅草还累。”
另一个叫张秀云的妇人正在揉膝盖:“站了一天,腿都木了。这机器活儿,看着光鲜,可真不是人干的。”
第三个是寡言少语的孙二娘,只默默打水洗脸。
刘春燕扭头看苗翠花:“翠花,你不累吗?”
苗翠花正小心地把工装挂起来,闻言想了想:“还好。”
是真的还好。
在周府,她要洗衣、扫地、倒夜香、伺候主子茶水,从早到晚脚不沾地,还要挨嬷嬷骂、看主子脸色。这里虽然站得久,手要动脑子要记,可至少是站着,是学东西,没人呵斥,下了工时间就是自己的。
“你厉害。”刘春燕嘟囔着翻了个身,“我反正快散架了。”
次日依旧。
理论、演示、实操,枯燥地重复。蒸汽机的原理听不懂,就死记硬背;操作步骤记不住,就一遍遍练。有几个姑娘开始打退堂鼓,午饭时小声抱怨:“学不会……那铁疙瘩太吓人了。”
“在家纺纱多自在,非来受这罪。”
苗翠花默默吃饭。食堂是间大屋子,摆着长条木桌木凳。饭菜是糙米饭、白菜炖豆腐,居然还有几片肥肉。管饱,油水足,比她在家吃得好,比在周府当丫鬟时吃得实在。她吃得干干净净,连菜汤都拌了饭。
吃完饭,她照例去教学室加练。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机器和她。她练接线,练换锭,练看气压表,练听机器声音,吴教习说,好工人要能听出机器“舒不舒服”。她听不懂,但努力去听那轰鸣声里细微的变化。
第三天,她接线头终于又快又牢。
第四天,她换纱锭的时间缩短了一半。
第五天,她在机器运转时,听出某个齿轮有“咔哒”的异响,报告了吴教习。吴教习检查后,果然发现有个齿崩了个小缺口。
“耳朵挺灵。”吴教习难得夸了一句。
苗翠花没说话,只是低下头,耳根有点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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