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栀子的栀

伊泠玉早早让红尘和虚稹去江都，本以为可以顺利带回刘细君，从而改变刘细君的命运，可没想到，一切都没有改变，难道那个孩子真的就只能做刘细君，顶着刘细君的名头，走向那既定的命运？

是不是太过残忍，太过不公了？

那孩子只是身不由己地享受了六年的翁主生活，就要用十几年的悲苦生活去偿还？然后还要肩负起和亲的命运，为大汉和乌孙的和平奉献青春，受尽苦难，在最好的年华逝去？

“夫人，你怎么了？”隋羽好奇又担忧地看着伊泠玉。

看着这个已经长到她胸口这般高的八岁小少年，伊泠玉欣慰地勾唇一笑，伸手在小少年不赞同的小眼神里摸了摸他的发顶，那柔软的手感，稍稍抚慰了下她再次被命运暴击的小心灵。

“羽儿，我问你，如果你知道一个人顺着一条路走到底，会撞到墙，你想要提前告诉她，这条路是错的，让她回头去别的路，她却固执地不听，无论你怎么阻挠，她都要一条道走到黑，就是看见了那堵墙，也不回头，一定要去撞个头破血流，你要怎么办呢？”

隋羽不明所以，但还是垂眸思索了起来，半晌后，“既如此，就不要阻挠了，就让她去撞吧，因为这是她的选择，她的意愿。”在伊泠玉的惊讶目光中，如是说道，“我们能做的，就是在她还没撞墙前，给她准备好伤药和大夫，还有养伤的地方，然后等到她倒下来的那刻，扶住她，为她上药，立时救治。”

伊泠玉沉默了会儿，没有立即问为什么，而是问道：“那等她醒来，若是不领你的情，反而怪责你救了她，你该怎么办呢？”

隋羽奇怪地看了眼伊泠玉，理所当然道：“她撞墙是为了寻死吗？如果是，而且不改死志，那就给她一把匕首，或是三尺白绫，让她再死一次。若是不敢再死了，却把没死成的原因推到我身上，连番抱怨生恨，那我也不需要再管她，从此敬而远之，却也算是救人一命了。若是她接受了，后悔了，或是知道自己错了，那还有救，值得结交，也算是多了个朋友。”

伊泠玉惊叹地看着隋羽，觉得这个孩子真是个妖孽，再想到那个才六岁的刘细君，不由得感慨，虚稹的基因还真牛逼，一个两个的，都这么厉害。

不过这番话也算是彻底为伊泠玉揭开了迷雾，找到了前进方向。

说的没错，作死的人，谁也救不了，也不值得救，如果人家就是要舍生取义，你又何必非要做个恶人阻挠？又不是恶毒反派，谁还稀得惯着？她只要给他们都准备好退路，让他们不至于全无选择，没个后悔的机会，也就足够了。

历史撬动不了，但这些人，除了是历史的一部分，最根本的，也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呀。

是人，就有七情六欲，就有私欲，在有无选择的环境里，每个人的选择，也并不一定就是一致的，若是他们选择了另一条道路，那她就伸手帮一把，如果他们依旧坚持，那她就送他们别无遗憾地上路。

悲伤过后，生活还在继续，既然刘细君选择好了自己的人生，那么日后无论多么艰难，都是她今日选择的后果，也许随着长大，她会后悔，也或许不会，但无论如何，红尘和虚稹是不可能放弃这个孩子的，从前相隔千里没办法，如今近在咫尺，又怎能再按捺住不去相见？

幽禁的日子非常艰苦，虽不缺吃穿用度，但无论是住的地方，还是月例，都少得可怜，与一般的平民百姓别无二致，从前奢靡享受的生活，就犹如是在另一个世界般。刘细君和她三个庶母，不仅要操持家务，洗衣做饭，还要思索营生，毕竟月例只是给刘细君一个人的，现在她小，用处不多，才够四人嚼用，可等刘细君长大了，总要让她进学，为她置办些衣物首饰，为日后的嫁妆做准备。

然而想得再多也无用，眼下的日子就捉襟见肘，难以维系了，无论是刘细君还是三个庶母，从前都是金尊玉贵着生活的，如今一朝落难，吃穿都简陋，再加上一路的艰难与忐忑，才刚安置下来没几天，就一个接一个地病倒了。

所幸有红尘和虚稹时不时地来接济帮助，她们才相继挺了过来，但花费实在是太多了，哪怕庶母们都心知刘细君和虚稹二人的关系，也无法厚颜接受，再者这落在那些看守他们的士卒眼里也不像样，万一报上去，说虚稹与刘建有勾连，这才来照顾他的家小，可不就是引火烧身嘛。

虽然虚稹作为举报人，这个可能很小就是了。

在得知刘细君她们烦恼营生时，红尘出了个主意，让三位庶母闲暇时做些绣活，画些新奇花样，他们雇佣她们做绣娘，以此抵扣药费，之后赚来的钱也可以攒下来，改善改善吃穿。

就这样，在红尘虚稹的协助下，刘细君一家的生活水平渐渐提高，虽不说大富大贵，可也能衣食不愁地安然度日，闲暇之余，三位出身不凡，素养极高的庶母对刘细君各种教导栽培，十多年过去，哪怕深陷囹圄，背负罪王之女的身份，刘细君也出落得亭亭玉立，才华横溢，但凡见了她的人，都会被她的谈吐和才貌所折服，认为她是个身份尊贵的富家女郎。

而这也导致了后来，刘彻在一众形容落拓、畏畏缩缩、不学无术、难堪大用的没落宗室女中，一眼就相中了刘细君，真可谓是因果循环，时也命也！

后话且不提，却说这一日，门可罗雀的飞羽殿终于迎来的大汉最尊贵之人。

宫人鱼贯而入，匆匆开窗透风，明媚的日光照亮了昏暗的寝殿，熏香点燃，散去浓郁的药味，宽敞空洞的殿内摆设被一件件御用之物有条不紊地摆放整齐，最后更是几十道烹饪精美的菜肴被盛放在玉碗金盘里呈上。

忙完一切后，宫人们不发出一点儿声音地缓缓退出寝殿，束手站立在三丈之外，等候差遣。

刘彻全程都静静地坐在殿中，不发一言，栀桦也从头到尾都没有起身迎驾，仿若未觉般兀自伏案书写着什么，执笔的手，从头到尾都没有颤动停顿分毫，可见这一连串的人来人往，都没有给她带来点滴影响，真真是心如止水。

刘彻就这样看了背对着他的栀桦两刻钟，眼见栀桦没有要停笔转过身的打算，心下长叹，无奈之下，只能认输地率先开口：“如今太子已立，诸皇子或早或晚，总是要封王的，你作为闳儿的生母，希望他的封地在哪？”

栀桦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写完笔下的一整句话，这才趁着沾墨的机会，气力不足地缓缓道：“一切全凭陛下做主便是。”

刘彻眉头微蹙，按捺住心头不满，继续道：“朕已经给二公主定好了夫婿，并把鄂邑赐给她做食邑，来年就会下达旨意，让人给她备嫁，绝不会亏待了她。至于闳儿，你就真的没什么想法吗？”

听到二公主的归宿，栀桦睫毛颤动，可见心中也并不是一点涟漪都没有的，但她对此也的确没有什么可说的了，虽不知具体是何人，可她相信，刘彻不会亏待了这个女儿，退一步说，就算夫婿真的不堪，她的阿菀也能立得起来，阿菀就不是个柔顺可欺的性子，纵然没有她照拂，也能把日子过好，她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至于刘闳，栀桦执笔书写，漫不经心道：“那就洛阳吧！”

刘彻眉心一跳，觉得栀桦是在敷衍他，“洛阳有武库敖仓，是天下要冲之地，从文帝以来，就没有一个皇子封在洛阳为王的。”她明知道洛阳不可能，还非要说洛阳。“除了洛阳，其他地方都可以。”

栀桦不予理会，自顾自地继续书写，仿佛觉得刘彻的话就是在骗鬼，他分明早就有了主意，还来问什么问，通通都是废话，她如今没多少精力与他争辩，还是把气力都用在书写医书上吧，不然，她真怕自己没有时间了。

刘彻也不觉得尴尬，继续道：“齐国临海，土地肥沃且城郭大，人口众多，是个富饶安稳之地，非常适合闳儿！”说完，或许是觉得与栀桦没有什么可说的了，起身便要走。

只是走到门口时，刘彻停下了脚步，沉默了半晌，还是缓缓转过了身，冲身形单薄的栀桦道：“今日天气甚好，你好生梳洗一番，也多用些饭食，就出去走走吧，宫中荷花又开了，多看看，人也能精神些。闳儿近来也精神不济，学业不进反退，就让他陪陪你吧，等他什么时候有精神气了，再去进学，等会儿，他也该来了。”

听着脚步渐渐远去的声音，栀桦的笔尖终于顿住，双目无神地望着眼前的丝帛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墨汁早已沾污了丝帛，她也没心情没精力去重新誊写一遍，把毛笔随意搁着，揉了揉酸痛的手腕胳膊，这才缓缓起身。

身体僵硬地缓步走到刘彻刚才坐的地方坐下，这才把注意力放到了案上的这些菜肴，顿时呆愣，这些菜，清清淡淡的，还有不少汤水，若是伊泠玉见了，定然是没有一点胃口的，可这，却都是她爱吃的。

抬手揭开手边一个巴掌大的汤盅盖子，就见里头装着酸笋鸡丝汤，清清亮亮的汤面上，还漂浮着朵洁白娇小的栀子花，把那些许的油腥味给掩盖了，只嗅出一股清淡甜香。

栀桦呆呆地看着在汤水上漂浮的栀子花，记忆倏忽间回到了少年时：

“我是你表哥，我叫阿彻，字子通，你叫什么？”

“栀桦！”

“是白芷的芷吗？我记得，白芷是一味药。”

“不，是栀子的栀！栀子也可入药，也可入菜。”

“是嘛，我还没吃过栀子菜呢，什么时候，我也要尝一尝！”

栀桦的目光渐渐又被另一道白色的菜所吸引，那正是一盘凉拌栀子花，为了好看，并没有用料，反而是把酱汁另用小碟装着，吃的时候可以沾着吃，所以现在那盘栀子花只是被焯过水，晶亮洁白，泛着透明光泽，煞是好看，还有淡淡的清香飘来，让人食欲大增。

而此刻，栀桦看着这道菜，却是泪流满面，抓着筷子的手握紧，指节微微泛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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