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长门夜话

月上中天，夜凉如水，稀稀疏疏的星子仿佛一粒粒明珠嵌在夜空中。清辉遍洒，夜风缓缓拂过庭院，斑驳的树影婆娑，端是寂静。

寝殿里的一角，一朵小小的烛火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帷幕重重，一旁三足雕花香炉里袅袅浮起缕缕香雾，守门的宫娥早已睡眼朦胧，一下一下地点着头。

伊泠玉轻手轻脚地推开殿门，先是被门口守夜的宫娥吓了一跳，接着却觉好笑，看来今天一整天，忙着搬家安顿，是真累坏了这些丫头，居然站着都能睡着，连这箫声都没把她吵醒。

徐徐清风拂过耳畔，飘起几缕鬓角的发丝，伊泠玉寻声追去，但见石子路边尽是奇花异草，幽矮丛林，散发着沁人心脾的草木清香，映着昏暗的灯光烛火还可见虫蛾飞舞。越走越远，箫声却发清晰，直到那颗数百年历史的梧桐树下，有个等候已久的身影挺立。

清风料峭，雾浓花瘦，伊泠玉坐在梧桐树下缠着花枝藤蔓的秋千之上，手上略微使力，秋千架便缓缓摇摆起来，抬头看着身侧几步外那吹箫的男子，眼里是她自己都没发现的柔情眷恋。

曲子旖旎绵邈，犹如男子附在耳边的轻声爱语，又似他小心翼翼地百般呵护，只道是：相遇是缘，相思渐缠，相守却难，无限爱慕怎生诉？款款东南望，一曲凤求凰。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伊泠玉暗自感慨，虽然司马相如人不怎么样，可这才华还是有的，这篇《凤求凰》实在是写得好。不过，卫青这又是吹箫，又是吟诗的，莫非打算就用一篇《凤求凰》就把我给打发了？

卫青虽痴恋伊泠玉多年，但表白的话从来都没有说过，甚至稍微暧昧的情话都没有，细算起来，还是她当日托卫子夫送给卫青的那张鲛纱帕子，戳破了窗户纸，也就是说，是她先表白的，这让伊泠玉每每想起，就是一阵气闷。

一曲吹罢，卫青转过身来直面伊泠玉，只见他穿着身朱褐镶边雪缎深衣，玉白腰带，流云广袖，水墨般的长发全被暗金发冠高高束起，如瀑般垂落在后背，只有几缕发丝调皮地顺着肩头，在前襟随风轻摇，衬得他越发挺拔，英姿勃发。

他的眼睛格外透亮，宛如黑曜石的眸子流动着晶莹的光彩，在月华的照耀下，仿佛闪烁着许多个小月亮。眼睫长而浓密，只需微微一合目，就在眼廊投下一层浓浓阴影。鼻梁挺直，双唇微抿，嘴角掠着一抹微不可见的浅笑，犹如冬日里穿透厚厚云层的阳光一般，温暖宜人。

哪怕看了这么多年，这一照面，还是把伊泠玉看得一阵呆愣，不由得暗自腹诽：好吧好吧，谁让你颜好，一脸抵万言，哪怕没有表白，颜控党也只能表示投降了。

卫青可不知道伊泠玉的心思，别看他看着镇定自若，其实他的手心都是汗，心里紧张极了，相顾无言了几分钟，才略微颤抖着开口：“这首曲子，你喜欢吗？”

伊泠玉脸颊微红，虽然说着嫌弃，可又有哪个女孩能抵挡得住心上人的一曲月下凤求凰呢？只是嘴上却不肯服输：“曲子很不错，你吹得也很好，但你是忘了，我最讨厌司马相如了吗？”

卫青愕然，随即也反应了过来，不由得懊恼不跌，觉得自己真是越在意越出错，只顾着这曲子是当下很多女郎都喜爱的，却忘了，自家玉娘素来厌恶司马相如那虚伪花心的秉性，又怎会喜欢这曲子？

“那，那你喜欢什么曲子？我吹给你听！”卫青呐呐地道。

看他这副忐忑的模样，伊泠玉却是忍不住笑了，随即又板着脸冷哼：“这大半夜的，谁想听曲子？”顿了下，“卫大人，这是长门宫，外头还有重兵把守，你假公济私，偷偷溜进来，到底意欲何为？若是无事，还请离开，不然让人看见了，可是污了你的清名。”

卫青听她这副公事公办的冷淡模样，心头就是一个咯噔，以为她真的生气了，便急急地伸手要去拉伊泠玉的胳膊，怎料，伊泠玉余光瞥见，下意识就避了开去，手上这么一落空，卫青就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落空了。

手握成拳，抚上胸口，还能感觉到衣襟里好生叠放着的那方鲛纱，卫青心如刀绞，果然是姐姐在哄骗他吗？她该是从未对他有意的吧？不然为何今夜，她态度这般疏远，连触碰一下都不行？

伊泠玉看卫青这般，心下暗道糟糕，知道他这是误会了，咬了咬下唇，只能低头认输，不再较劲，主动上前走了两步，拉近彼此的距离，开口道：“卫青，你我相识多年，你能告诉我，对你而言，我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吗？”还是有些不甘心，想要再争取一下。

卫青愣愣地直视着伊泠玉的目光，四目相对间，他好似明白了伊泠玉的意思，榆木般脑袋顿时开窍，微微勾唇，露出个浅淡清越又迷人惑心的笑容来，爱恋而缠绵道：“在卫青心里，你是伊泠玉，是卫青的挚爱，生生世世，此情不灭，此情不悔。”

“无论沧海桑田，世事如何变迁，只要你愿意，卫青会一直守护在你身后，为你披荆斩棘。你目光之所及，就是我刀枪之所在。”

见卫青不说则已，一说就是这样肉麻的情话，伊泠玉的脸顿时如火烧般红了起来，看天看地，就是不敢再看卫青，这反倒是让卫青越发有底气，越说越溜，看着伊泠玉的目光也越发痴迷炙热，不加以掩饰了。

都说男人一旦开窍，就像是打开了某个机关闸门，变身成了另一个物种，和原本判若两人。

伊泠玉原本还不怎么相信，可看卫青这表现，哪还是那个木讷腼腆的呆子，不知情的人见了，还以为是纵横风月的老手呢。

“好了好了，别说了。”伊泠玉见卫青有越说越兴奋，好似要把这十来年暗藏在心底的话，一股脑都倒出来的架势，连忙制止。

伊泠玉脸颊灿如朝霞，艳若桃李，看得卫青就是一阵心颤，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就想要把这轮惦念多年的明月揽入怀中，只是让他意外的是，伊泠玉后退几步，再次躲开了他的亲近。

卫青眉头微皱，这次他倒是没有误会，伊泠玉娇羞的姿态已将她的心意展露无遗，但这更是让他狐疑不解了。

伊泠玉定了定心神，待脸上的温度降下来了，才道：“卫青，你的心意，早在建元二年那次狩猎时，我就明了，这些年来，我无数次拒绝你，可你依旧痴心不改，甚至愿意为了这段得不到回应的感情，当真不近女色，洁身自好，十年如一日，从未例外过。不可否认，我为此很感动，也愧疚过，但正因为如此，你才让我越发不敢对你动心，觉得你的感情太过沉重深厚，自己实在是承受不起。”

卫青张口要辩解，伊泠玉却冲他摇了摇头，继续道：“然而感情这种事，从来都不遵从理智，我还是为你动容，不自觉地为你心动了，可是卫青，人活一世，并不只为儿女私情，我们的生活里，还有很多很多的无奈。”

卫青清亮的眸子瞬间黯然，但他依旧微笑着：“这些我都知道，所以我从没有强求过什么，只要你好好的，能让我一直默默守候你左右，我就心满意足了。”

在明白自己感情后，卫青就知道了伊泠玉的皇后身份，他从没敢妄想过什么，能求得伊泠玉的这点纵容默许，他就已经知足了。为伊泠玉守身如玉十年，也不为别的，只是不想成为伊泠玉讨厌的人，连喜欢她的资格都失去。

伊泠玉无奈又宠溺地冲卫青一笑，“你真是个傻瓜！”

“也许该感谢老天，我虽成了皇后，但我这个皇后却是注定要被废的。卫青，如今我已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后，而只是个被废黜的弃妇，你还喜欢我吗？”

卫青不赞同地看着伊泠玉，为她这样说自己而不悦，“在我心里，你从来都不是什么皇后，你不是陈阿娇，而只是我始终倾慕着的伊泠玉。”

伊泠玉为这句话喜不自胜，能遇到这样一个不爱你绝色容貌，不爱你显赫身份的良人，余愿足矣。

“卫青，如果陈阿娇死了，天地间只有一个伊泠玉，你会娶她吗？”

卫青心头剧震，不可置信地瞪着伊泠玉，感觉自己似乎明白了什么。

“那日，我托子夫给你带话，说会在长门宫为你解答一切疑惑，”伊泠玉避开了卫青的目光，坐回了秋千上，“现在，你有什么想要问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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