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平阳县的天,要变了
当第一缕晨光穿透平阳县衙后院的薄雾,新的一天,来了。
县衙外,早已是人头攒动。
百姓们从四面八方涌来,将衙门口围得水泄不通。
何家状告乡绅赵大富一事,早已在县城里传得沸沸扬扬。
昨日府城同知陆大人亲临县衙,与知县孟大人在案牍库深夜对峙的消息,更是传遍平阳县。
人们议论着,猜测着。
这位年仅十二岁的状元郎,这位传说中被天子亲封的冠文伯。
究竟会如何处置这桩本地豪强欺压功勋老卒的案子?
是会像以往的官员一样,与地方势力同流合污,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还是真能如传说中那般,为民做主,还一个朗朗乾坤?
“威——武——”
衙役们冗长的号子声响起,沉重的衙门大门缓缓打开。
百姓们自觉地向两边退开,留出一条通道。
赵大富在一群家丁的簇拥下,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他今日穿了一身崭新的绸缎衣衫,面色红润,顾盼之间,依旧是那副目中无人的嚣张气焰。
在他看来,昨夜陆明渊的手段,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
军籍又如何?只要何家拿不出证据,只要自己将契约做得天衣无缝,谁也奈何不了他。
今日重审,不过是走个过场,给那位府城来的小大人一个台阶下罢了。
相比之下,另一边的何二柱则显得形单影只。
他穿着一身打了补丁的粗布衣,黝黑的脸庞上写满了紧张与不安。
公堂之上,气氛肃杀。
孟康面色蜡黄地坐在惊堂木后,头顶那块“明镜高悬”的匾额,此刻在他眼中,充满了无尽的讽刺。
他一夜未眠,眼窝深陷,整个人像是老了十岁。
他的目光不敢去看坐在一旁,神情淡然的陆明渊。
“带人犯,原告上堂!”
孟康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将手中的令牌扔了下去。
赵大富与何二柱一前一后,跪在了堂下。
孟康定了定神,目光落在何二柱身上,声音沙哑地问道。
“何二柱,你状告赵大富强占你家田产,究竟有何冤屈,从实说来。”
“那田契合同,是你父亲何大勇亲手签名画押,当着村正何有为的面儿所签,本知县问你,可有人逼迫?”
他刻意加重了“亲手画押”和“当着村正的面”这几个字。
这是他最后的指望,是这案卷上唯一还能站得住脚的东西。
何二柱闻言,身子一颤,愣了片刻。
他是个老实人,不善言辞,只能实话实说。
“回……回大人,签契约的时候,村正确实在场,也……也的确没人拿刀架在我爹脖子上逼他。”
听到这话,赵大富的嘴角立刻咧开一丝得意的冷笑。
堂下的百姓也发出一阵低低的议论声,许多人脸上都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孟康心中稍安,追问道:“既然无人逼迫,你又何来冤屈?”
“可那不对啊!”
何二柱猛地抬起头,憋红了脸,声音也大了起来。
“大人!那契约上写得清清楚楚,若是遭遇大旱天灾,田地颗粒无收,我家才需要减免全部租子!”
“若是无钱财减免,方才从良田中抵扣!”
“可今年的收成,只是比往年少了三成,撑死了减免三成的租子。”
“怎么就……怎么就将我家那十亩活命的良田,全部给吞了去?大人,这不是霸占是什么?”
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充满了绝望和不解。
“霸占?”
不等孟康开口,跪在他旁边的赵大富已经不屑地冷笑一声,抢着反驳道。
“何二柱,你可别血口喷人!”
“今年平阳县两次遭受倭寇袭扰,流寇过境,你家的田地都被那些天杀的给踏成了烂泥,这难道不是天灾?”
“我那十亩良田,到头来一粒粮食都没收到,这难道不算颗粒无收?”
他这番话偷换概念,将人祸说成天灾,顿时让堂下不少人皱起了眉头。
赵大富却不管不顾,越说越是理直气壮。
“至于你说我吞并,更是笑话!好啊,十亩良田,一年的租子是十两银子,对不对?”
“我这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是我从钱庄借的!”
“我告诉你们,在钱庄借十两银子,一年的利滚利,连本带息就要还四十七两!”
“我为了凑这笔钱,把我自家三亩上好的良田,都按五两银子一亩的贱价给卖了!”
“如今,我用这四十七两银子,买下你家那十亩被糟蹋过的田,如何算得上霸占?”
“这叫合情合理,天经地义!”
赵大富这番话说完,整个公堂内外,一片死寂。
他这一套夹杂着高利贷与市价欺诈的组合拳,打得所有人都晕头转向。
那些淳朴的百姓哪里听过这些门道,只觉得这账算得复杂,但听起来又似乎……有那么点道理?
何二柱更是被他说得瞠目结舌,他只知道自己家没了地,却完全不知道这其中竟有如此多的弯弯绕绕。
他张着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
只能绝望地、本能地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那个从始至终都未发一言的少年官员。
整个公堂的目光,也随着何二柱,齐刷刷地落在了陆明渊的身上。
只见陆明渊缓缓放下手中的茶杯,那杯子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他站起身,掸了掸身上那件并无半点灰尘的官袍,缓步从旁听席上走了下来。
他没有看孟康,也没有看何二柱,目光径直落在了赵大富那张得意洋洋的脸上。
“算不上霸占?”
陆明渊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柄冰冷的锥子,瞬间刺穿了公堂上那嘈杂而混乱的气氛。
“本官看你,是无法无天!”
赵大富被他看得心头一跳,但仗着自己背后有人,依旧梗着脖子,不屑地反问道。
“陆同知,我赵大富句句属实,账目分明,不知何处无法无天了?还请大人明示!”
“好,本官就让你死个明白。”
陆明渊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起来,如同出鞘的利剑。
“其一,利息!你说从钱庄借贷十两,一年要还四十七两?”
“本官倒想问问,是平阳县的哪家钱庄,敢定下如此骇人听闻的利息?”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回荡在整个公堂。
“我大乾律例,民间借贷,‘一本一利’,年息不得超过五成!”
“借十两银子,一年之后,连本带息,最多只需还十五两!”
“你这四十七两,是何道理?是你自己昏了头,要去借那印子钱、驴打滚的高利,却要何家来为你偿还这天价的利息?”
“我大乾立国百年,从未有过这样的条例!”
“其二,地价!”
陆明渊伸出第二根手指,目光如刀锋般刮过赵大富的脸。
“你说你自家良田,五两银子一亩售卖,所以何家的田,也该是这个价,好一个‘你的意愿’!”
“本官不妨告诉你,我看过温州府衙门存档的过往田契,温州府境内,一亩上等良田的市价,在十五两银子上下。”
“即便是相对贫瘠的平阳县,十年之内,也从未有过低于十两一亩的成交记录!”
“你用自己左手倒右手的虚假交易,来强行定义何家田产的价格,将价值百两的田产,折算成区区五十两。”
“此等行径,不是欺诈,不是霸占,又是什么?”
陆明渊一番话,字字珠玑,句句如雷!
他没有纠缠于“天灾”还是“人祸”这种可以扯皮的细节。
他是直击要害,将赵大富那套看似精明的算法,批驳得体无完肤!
高利贷!
田地欺诈!
这两顶大帽子扣下来,赵大富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全褪光了。
堂下原本被绕晕的百姓们,此刻也全都恍然大悟,一时间,群情激奋!
“原来是这么回事!这赵大富心也太黑了!”
“十五两的利息,硬生生说成三十七两!这不是抢劫吗?”
“还有地价!把十两一亩的地,硬说成五两,这不是明摆着欺负老实人吗?”
“狗官!奸商!”
怒骂声此起彼伏。
赵大富彻底慌了,他没想到这个少年官员竟然对地方上的门道如此清楚。
他色厉内荏地嘶吼道:“你……你胡说!陆同知,你说的都是温州府城的规矩!”
“在我们平阳县,利息就是这么算的!良田价格也就是这个行情!”
“大人你初来乍到,难道不知道,各地有各地的规矩吗?”
他试图用地方上那套盘根错节的潜规则,来对抗朝廷的律法。
“规矩?”
陆明渊笑了。
他向前踏出一步,整个人的气势在瞬间攀升到了顶点。
“平阳县,亦是我大乾之国土!”
“凡我大乾之地,皆需守我大乾之律法!”
“规矩?”
他盯着赵大富,一字一顿地说道。
“本官今日同你说的,每一个字,都是我大乾的规矩!”
话音落定,整个公堂,鸦雀无声。
赵大富双腿一软,彻底瘫倒在地,面如死灰。
孟康坐在高堂之上,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看着那个站在公堂中央,身形单薄,却仿佛顶天立地的少年。
心中只剩下无尽的恐惧与悔恨。
他知道,平阳县的天,要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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