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在本官看来,不过是一堆废纸!
一排排木架上,塞满了颜色深浅不一的卷宗,从发黄的陈年旧案,应有尽有。
“将何二柱一案的卷宗取来。”
陆明渊的声音在这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那两名老书吏不敢怠慢,一人提着灯笼引路,一人在书架间快速地翻找。
很快,便捧着一卷封存完好的卷宗,恭恭敬敬地递了上来。
孔明华连忙上前接过,想要在陆明渊面前献个殷勤。
陆明渊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放到一旁那张积了厚厚一层灰的旧书案上。
陆明渊走到书案前,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解开了系着卷宗的绳结,缓缓将其展开。
一时间,整个案牍库内,只剩下纸张展开时那细微的“沙沙”声,以及火把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孟康站在不远处,背着手,下颌微微扬起。
他眼中的惊怒与慌乱,在陆明渊开始看卷宗的那一刻,便已悄然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稳操胜券的自负与冷笑。
他看着那个在火光下认真审阅的少年,心中不禁冷哼。
这案子,是他孟康亲自督办的。
从人证到物证,从口供到画押,每一个环节都天衣无缝。
这等铁案,便是大理寺的卿正来了,也翻不出半点浪花。
你陆明渊就算是状元郎,是天子门生,又能如何?
在如山的铁证面前,你所谓的才智,所谓的手段,不过是笑话而已。
时间,在沉默中一点一滴地流逝。
终于,陆明渊放下了手中的卷宗。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孟康。
孟康被他看得有些发毛,但一想到那无懈可击的卷宗,胆气复壮。
他嘴角一撇,那股属于一县主官的傲慢与嚣张再次浮现在脸上,率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陆同知,看完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讽。
“不知,此案可有错漏之处啊?”
他几乎已经能预见到,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只能悻悻然地承认此案无错,然后灰溜溜地离开平阳县。
届时,他孟康不仅挫败了府城同知的威风,更是在整个温州府的官场上,立下了自己的威名。
孔明华与那两名书吏,也都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看着陆明渊,等待着他的回答。
然而,陆明渊的回答,却如同一道惊雷,在所有人的耳边炸响。
他薄唇轻启,吐出的字句,冰冷而决绝。
“此案,错漏百出!”
“什么?!”
孟康脸上的得意笑容瞬间凝固,仿佛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冰水,整个人都懵了。
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失声叫道。
“不可能!本案人证物证俱全,供词画押无一不备,何来错漏?陆大人,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他急了,是真的急了。这不仅仅是面子问题。
若是这铁案被判为错案,他这个主审官,一个“失察”的罪名是无论如何也跑不掉的!
陆明渊却像是没有看到他那副气急败坏的模样,只是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敲了敲桌上的卷宗。
“孟大人,本官问你,卷宗所载,何大勇,乃是我大乾戍边二十年的功勋老卒,可对?”
孟康一愣,不明所以,但还是硬着头皮答道。
“是又如何?合同是他亲手画押,文书姓名,也是他亲自签下!”
“那赵家侍卫之伤,可是数百人亲眼所见!”
“此案,并非胁迫威逼!”
“本官没说此案乃是威迫威逼。
”陆明渊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起来,“本官是说,此案,牵涉军籍!”
“军籍”二字一出,孔明华的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
孟康的心也猛地沉了下去,但他兀自强辩道。
“胡说八道!何大勇早已解甲归田,何二柱更是从未入伍,乃是地地道道的民籍,何来牵涉军籍一说!”
“呵呵……”
陆明渊发出了一声轻笑,那笑声里充满了不屑。
“孟大人在地方为官多年,难道连我大乾律例中最基本的一条都忘了吗?”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腊月的寒风,刮得人骨头发疼。
“大乾律,凡军功之臣及其三代子弟,若涉刑案,地方州县无权擅审!”
“必须上报所属州府及总兵府,三堂会审,方可定罪!”
“你平阳县,不过区区一县衙,有何资格审理此案?”
“既然无权审案,那你所谓的铁证如山,所谓的供词画押,在本官看来,不过是一堆废纸!”
陆明渊站起身,字字如刀,句句见血。
“无权审案,却擅自判决。孟大人,这已经不是简单的‘错漏’二字可以形容了。”
“这是逾制,是枉法!”
“轰!”
孟康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整个人如遭雷击,踉跄着后退了两步,脸色煞白如纸。
他怎么忘了这一条!
他怎么会忘了这一条!
这条律例,平日里极少用到,早已被大多数地方官抛之脑后。
他当时一心只想尽快将案子办成铁案,给汪家一个交代,根本就没往这上面想!
“不……不对!”
孟康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嘶声力竭地喊道。
“律法规定,是军功之臣或其子弟鸣鼓申冤,州府才会受理!何家并未申冤,本县为何不能审?”
“鸣鼓申冤?”
陆明渊看着他,眼神中那丝怜悯更浓了。
“孟大人,你是不是忘了,何大勇的幼子,今日在温州县衙,向本官叩首鸣冤了。”
他顿了顿,悠悠说道。
“所以,在本官从何家村赶来你这县衙之前,就已经命人快马加鞭,将此案的状纸,一份递呈温州府衙备案,另一份……送去了温州总兵府。”
陆明渊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也就是说,在你孟大人还在想着如何拖延时间的时候,温州府与总兵府,已经正式立案了。”
“现在,孟大人还觉得,你一个平阳知县,能压下这桩案子吗?”
“或者说,你觉得你的官威,大得过我温州府,大得过总兵府,大得过……我大乾的律法?”
孟康彻底傻了。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嘴巴半张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冷汗如同溪流一般,从他的额角、他的后背疯狂地涌出,瞬间浸透了那身绯色的官袍。
他终于明白了。
从一开始,他就掉进了这个少年挖好的陷阱里。
这个少年根本就没想过要从案卷的细枝末节里找破绽。
他要的,是从根本上,从法理上,彻底推翻这个案子!
他所做的一切,威逼也好,恐吓也罢,都只是在逼自己亮出底牌。
然后用一道自己根本无法逾越的律法,将自己死死地钉在原地。
好深沉的心机,好狠辣的手段!
这哪里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
那些在官场沉浸数十年的老狐狸,也未必有这番手段!
良久,孟康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声音干涩而嘶哑,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挫败感。
“你……你究竟想做什么?你初到温州府,不过是来镀金的,最多三五年便能高升。”
“为此等小事,得罪汪家,与整个平阳县的官吏为敌,值得吗?”
“你就不怕,日后在温州府寸步难行?”
“镀金?”陆明渊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他摇了摇头,缓步走到孟康面前,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映着孟康惨白的面容。
“孟大人,你错了。本官盛气凌人,从来都看对象。”
“你若心中无鬼,为官清正,本官敬你,重你,又怎会与你为难?”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威严。
“可你若视百姓如草芥,视律法如无物,与那等豪强劣绅沆瀣一气,欺压良善。”
“那么,本官便是盛气凌人,又有何妨?”
“此案牵涉军籍,事关为国流血的功臣身后荣辱,兹事体大。”
“孟大人,在你考虑本官日后如何自处之前,还是先好好考虑考虑,你自己……该如何了结此事吧。”
说完,陆明渊不再看他一眼,径直转身,向案牍库外走去。
“我们走,回驿站。”
一行人来得如狂风,去得也如骤雨。
转眼间,原本拥挤的院落,便只剩下孟康、孔明华和那两个抖如筛糠的老书吏。
夜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几片落叶,也吹得孟康浑身一颤,那股刺骨的寒意,仿佛要钻进他的骨髓深处。
“大……大人……”
孔明华凑了上来,声音都在打颤。
“现……现在该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
孟康缓缓闭上眼睛,脑海中不断回响着陆明渊最后那几句话。
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选择了。
跟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疯子赌自己的前程?
他不敢。
更何况,这个疯子手里,还握着“律法”。
一旦事情闹到总兵府,那些骄兵悍将可不会跟你讲什么官场规矩,他们只认军功,只认袍泽情义。
到时候,别说他这个知县,便是背后的汪家,也得脱层皮!
孟康猛地睁开眼睛,眼中布满了血丝。
许久,他才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
“传令下去!”
“明日……开堂!”
“重审此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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