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雪下的踪迹

初雪是昨夜落的，细密如盐，把整个荒原裹成了一张平整的白毯。天刚亮时风停了，空气里浮着细碎的冰晶，吸进肺里像吞了刀片，割得喉咙发紧。狼群已经在雪地里游荡了三个时辰，从东边的矮松林到西边的乱石岗，连只冻死的麻雀都没撞见。

灰影的爪子陷在雪地里，每一步都带着“咯吱”的轻响。他落在队伍最后，离前面的同伴隔着三四步远，像一块被遗忘的石子。不是他走得慢，是刻意保持着距离——自从被这狼群接纳，他就习惯了这种位置，不抢风头，也不碍眼。

鼻尖贴着地面时，能闻到雪层下泥土的腥气，还有枯草被冻脆的味道。这些气味混杂在一起，模糊得像幅被打湿的画。前面的狼们显然也没了耐心，步伐越来越乱，偶尔发出焦躁的低呜。独眼走在狼群侧面，离狼王裂齿最近，他时不时回头瞥一眼灰影，眼神里的敌意像没藏好的獠牙，露着寒光。

灰影没理会。他的注意力全在鼻尖下的方寸之地。人类的记忆像沉在水底的石子，偶尔会浮出一两颗——比如此刻，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在村里，老猎户说过“雪下三尺，兽迹不熄”，说的是哪怕雪再厚，活物走过的地方，总会留下些微的气息，或是地面极细微的凹陷。

他放缓脚步，几乎是一寸寸地挪动。就在经过一丛被雪压弯的沙棘时，鼻尖忽然捕捉到一丝不同的气息。很淡，带着点土腥和……动物皮毛的油脂味？

灰影停下脚步，耳朵微微竖起。他没立刻刨雪，而是围着那片地方转了半圈。雪面很平整，看不出任何痕迹，就像这块土地从未有过生命踏足。但他能感觉到，脚下的雪似乎比别处更“实”一点，不是那种蓬松的虚浮，而是像盖在什么硬东西上，透着点微弱的弹性。

是洞穴。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他就确定了。不是狼常待的那种岩石洞，更像是小型啮齿类动物挖的地穴，洞口被积雪封死，只留下极淡的气息和地面微妙的变化。

他抬起头，看了看前面的狼群。裂齿正站在一块稍高的土坡上，尾巴低垂，眼神扫过白茫茫的荒原，带着几分不耐。其他狼要么东张西望，要么用爪子漫无目的地扒拉着雪，显然都没发现这里的异常。

灰影低下头，用前爪轻轻扒开表层的雪。雪粒簌簌落下，露出下面结着薄冰的冻土。他的动作很轻，几乎没发出声音，像在摆弄一件易碎的东西。扒开约莫半尺深时，冻土下露出一个黑黢黢的小口，边缘还沾着几根灰褐色的短毛——是野兔的。

洞口不大，刚好能容一只成年野兔进出，此刻被冻得结结实实，显然那只兔子还在里面。灰影用鼻尖碰了碰洞口的冰，很硬，看来这洞是被昨夜的雪和骤降的气温封死的，里面的兔子怕是想出来也难。

他没有立刻呼喊同伴。不知为什么，他不想那么做。或许是习惯了沉默，或许是不想看到独眼那张写满“凭什么”的脸。他只是默默地退后两步，然后朝着狼群的方向，轻轻“呜”了一声。

声音不高，像风吹过草叶的轻响，但在这寂静的雪地里，足够被听见了。

最先回头的是风耳，那只总是对什么都好奇的年轻母狼。她耳朵尖动了动，循着声音跑过来，尾巴还带着点雀跃：“怎么了？”

灰影没回答，只是用下巴朝那个洞口的方向点了点。

风耳凑近一看，立刻明白了，眼睛亮了起来，刚想放声嚎叫，被灰影用爪子轻轻按住了。他摇了摇头，示意她小声点。

风耳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抿住嘴，只用尾巴兴奋地扫着雪。

这时，裂齿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他没动，只是抬起头，目光沉沉地落在灰影身上。独眼跟在裂齿身后，也看见了灰影和那洞口，他的脚步顿了顿，喉咙里先发出一声低低的咆哮，像是在质问“你凭什么先发现”。

灰影没看他，只是转身，朝着洞口的另一侧走去。他用身体挡在洞口前，然后朝着狼群的方向，做了个“围堵”的手势——这是狼群捕猎时的通用信号，意思是“猎物在这里，守住两边”。

裂齿盯着他看了几秒，没说话，只是抬起尾巴，轻轻摆了摆。那是命令的信号。

狼群立刻行动起来，分成两队，悄无声息地绕到洞口两侧，形成一个半圆的包围圈。独眼走在最前面，经过灰影身边时，故意撞了他一下，力道不轻。灰影踉跄了一下，没回头，只是站稳脚跟，依旧挡在洞口正面。

一切准备就绪。裂齿发出一声短促的低吼，像是发令枪。

独眼第一个冲了上去，用粗壮的前爪猛刨洞口的冻土。冰屑飞溅，冻土被刨开一个更大的口子，里面立刻传来兔子惊恐的尖叫。

紧接着，风耳从侧面扑上去，用爪子死死按住洞口边缘，防止兔子从另一侧逃窜。

灰影站在正面，没动。他知道，这种被封在洞里的兔子，受惊后只会往没被堵住的方向冲，而那个方向，正是裂齿守着的地方。

果然，不过片刻，一只肥硕的灰兔猛地从洞口窜了出来，它显然被外面的动静吓坏了，慌不择路地朝着正前方狂奔——正好撞进了裂齿的包围圈。

裂齿没费什么力气，一口咬住了兔子的脖颈。猎物发出一声短促的哀鸣，就不动了。

狼群里发出一阵低低的欢呼，那是捕猎成功后的兴奋。风耳跑到灰影身边，用头亲昵地蹭着他的肩膀，眼睛里满是感激和佩服。

裂齿叼着猎物，走到狼群中间，开始撕咬分配。他没看灰影，也没说什么，就像这次成功的狩猎和灰影没什么关系。

但灰影注意到，刚才独眼想再次冲上来挑衅时，被裂齿用眼神制止了。

独眼悻悻地退到一边，死死盯着灰影，喉咙里的低吼没停过，只是声音压得更低，像藏在雪下的冰棱，透着寒意。

灰影没理会他。他走到狼群边缘，找了个背风的地方坐下。阳光终于穿透云层，落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目的光。他看着同伴们分食猎物，鼻尖还残留着刚才洞穴里的气息。

没人给他分配食物，这很正常。在狼群里，只有出力最多、地位最高的狼，才能先吃到肉。他这种“边缘者”，通常只能等别人吃完了，捡点骨头渣子。

但灰影不在乎。他只是觉得，这初雪覆盖的荒原下，藏着的东西，似乎比他想象的要多。而他那些沉在水底的记忆石子，或许也不全是没用的。

风耳叼着一小块兔肉跑过来，悄悄放在他面前，然后飞快地跑回狼群，假装什么都没做。

灰影看着那块还带着点温度的肉，愣了愣。他抬起头，看向风耳的方向，她正低着头，假装专心啃着自己的那份，耳朵却悄悄朝着他这边。

他低下头，轻轻咬住那块肉，慢慢咀嚼。肉很嫩，带着点土腥味，在这寒冷的荒原上，是难得的暖意。

远处，独眼的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在他身上，但这一次，灰影没再避开。他迎上那道目光，平静得像一潭结了冰的水。

雪还在下，细碎的雪花落在他的背上，很快就化了，留下一点冰凉的湿痕。但灰影觉得，有什么东西，似乎和这初雪一样，正在悄悄改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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