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1章 庆功酒
中平元年也就是公元184年的冬天。
洛阳城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
漫天的飞雪像是一块巨大的裹尸布将这座刚刚经历了惊涛骇浪的皇城严严实实地包裹了起来。
但寒冷并没有冻结这座城市的欲望,反倒是那场名为大捷的消息像是一针强心剂,让这头垂死的帝国巨兽陷入了一种病态的亢奋之中。
广宗破了。张角死了。那场席卷天下八州、让无数权贵夜不能寐的噩梦终于醒了。
汉灵帝刘宏那个把卖官鬻爵当成生意来做的天子,再一次在南宫的德阳殿里摆下了盛大的庆功宴。
这一次他不再吝啬。
他让人搬出了窖藏百年的美酒,让人宰杀了数千头牛羊。
他要用这一场醉生梦死的狂欢来告诉天下人,大汉的气数未尽,苍天依然不可战胜。
陈寻就坐在这座城市的角落里。
他没有去皇宫。那种地方不属于他。他找了一家靠近洛阳东市的酒肆,要了一壶最劣质的浊酒和一碟茴香豆。
他坐的位置靠窗,窗户纸破了一个洞,寒风夹杂着雪花吹进来,刚好能让他保持清醒。
街道上挤满了人。那是去看热闹的百姓。
他们在看什么?
他们在看献俘。
一辆辆囚车从城门驶入。
车上关押着的不是普通的黄巾贼,而是那些在战场上被俘获的“渠帅”。
他们大多带着沉重的镣铐,身上布满了触目惊心的伤口。但在他们身后那辆更加显眼的囚车里,并没有活人。
那里只有一个木匣。
木匣里装着一颗用石灰腌制过的人头。
那是张角。
皇甫嵩兑现了他的诺言。他真的把张角的尸体从棺材里挖了出来,斩下头颅送到了这洛阳城来“传首九边”。
“那就是张角?”
“就是那个妖道!”
“呸!死得好!害得我家破人亡!”
百姓们手里拿着烂菜叶和石块,疯狂地砸向那辆囚车。
他们咒骂着,欢呼着,宣泄着这一年来的恐惧与仇恨。
他们忘记了就在几个月前,或许他们中的许多人还在偷偷地烧香拜求这大贤良师赐下一碗符水。
陈寻透过那个破洞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他看着张角那颗早已面目全非的头颅在囚车里随着车轮颠簸而滚动。那双曾经燃烧着烈火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两个黑漆漆的窟窿,冷漠地注视着这群向他扔石头的苍生。
“这就是你要救的人。”
陈寻喝了一口浊酒。
酒很涩。带着一股子刷锅水的味道。
“你把他们当成黄天。他们把你当成妖孽。你那副药方从一开始就开错了对象。”
游行的队伍过去了。
人群散去。留下一地的狼藉和那种令人作呕的、虚假的喜庆。
陈寻没有走。他在等人。
或者说他在等这出戏的下一个主角登场。
夜幕降临。洛阳城的灯火亮了起来。那不是万家灯火,那是权贵们府邸中彻夜不息的红烛。
酒肆的门被推开了。
一股夹杂着雪花和血腥味的寒风灌了进来。
一个身材矮小、相貌平平的男人走了进来。他穿着一身并不合体的黑色官袍,腰间挂着一把并没有什么装饰的佩剑。
他的脸上带着一种长途跋涉后的疲惫,更带着一种深深的、无法掩饰的阴郁。
他没有带随从。他像是一个刚刚逃难回来的流民,径直走到了陈寻旁边的桌子坐下。
“掌柜的。”
男人的声音有些沙哑。
“拿酒来。要烈的。”
掌柜的看他衣着寒酸本想怠慢,但当他看到男人丢在桌上的那块成色十足的金饼时,立刻换上了一副谄媚的笑脸。
酒上来了。是洛阳城里只有达官贵人才喝得起的杜康。
男人没有用杯子。他直接抓起酒坛仰头就灌。
咕咚。咕咚。
辛辣的酒液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打湿了他那件黑色的官袍。他一口气喝干了半坛,然后重重地将酒坛砸在桌上。
“好酒!!”
他大笑起来。
“好一场太平盛世!好一场中兴大捷!!”
他的笑声里没有一丝喜悦。只有愤怒。只有那种眼看着大厦将倾却无力回天的愤怒。
陈寻转过头看着这个男人。
他认得这张脸。
或者说他在那泛黄的史书中无数次读到过这张脸。
他有一双细长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此刻正闪烁着一种比张角更复杂、更深沉、也更危险的光芒。那是乱世之奸雄的眼神。
曹操。曹孟德。
此刻的他还不是那个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魏王。他还只是一个刚刚从颍川战场上杀回来的骑都尉。一个满怀着报国热忱却被这残酷现实狠狠打了一耳光的年轻人。
“这位兄台。”
曹操突然转过头看向了陈寻。或许是因为陈寻身上那种格格不入的冷漠吸引了他。
“为何独酌?”
“因为无人对饮。”
陈寻举了举手中的破碗。
“怎么无人?”曹操指了指窗外那灯火通明的街道,“这满城公卿都在庆功。这天下都在欢呼。兄台何不去与这盛世同醉?”
“盛世?”
陈寻笑了。
“这酒里有血腥味。我喝不惯。”
曹操愣了一下。
他那双细长的眼睛猛地眯了起来。他盯着陈寻看了许久,仿佛要看穿这个落魄书生的皮囊。
“血腥味……”
曹操喃喃自语。
“是啊。好大的血腥味。”
他抓起酒坛摇摇晃晃地走到了陈寻的桌前。他不客气地坐下,将那坛价值千金的杜康推到了陈寻面前。
“换你那碗浊酒。”
“为何?”
“因为浊酒才配这浊世。”
曹操抢过陈寻的破碗将那剩下的半碗残酒一饮而尽。
“痛快!!”
他擦了擦嘴角的酒渍,眼神变得无比锐利。
“兄台是刚从北边来?”
“是。”
“见过那张角?”
“见过。”
“觉得如何?”
“是个可怜人。”陈寻淡淡地回答,“也是个疯子。”
“哈哈哈哈!!”
曹操放声大笑。他拍着桌子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好一个可怜人!好一个疯子!!”
“这满朝文武都说他是十恶不赦的反贼!都说他是祸乱天下的妖魔!唯独兄台说他是可怜人!!”
曹操突然止住了笑。
他凑近了陈寻,压低了声音。
“我也是刚从颍川回来。我看到了那遍地的尸体。我看到了那些拿着锄头往长矛上撞的百姓。”
“那一刻我就在想。到底是什么把人变成了鬼?”
“是张角的符水吗?”
曹操摇了摇头。
“不。是这朝堂。”
他指了指那座隐没在风雪中的皇宫方向。
“是那里坐着的人。是那些把官位当货物卖的宦官。是那些只知道争权夺利的世族。”
“张角死了。但这病根没除。”
“这把火烧不尽这天下的烂肉。它只会让这伤口烂得更深、更臭。”
陈寻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曹操。
他看到了张角的影子。
同样的愤怒。同样的洞察力。
唯一的不同是张角选择了用火去烧,而曹操此刻还在试图寻找一把手术刀。
“那你打算如何?”陈寻问。
“我?”
曹操自嘲地笑了笑。
“我曾以为我能当个治世之能臣。我设五色棒,我杀蹇图。我想用严刑峻法来给这个大汉刮骨疗毒。”
“可结果呢?”
“结果是我被贬。被排挤。被这群虫豸当成异类。”
“如今我立了战功回来了。天子赏了我一个济南相。”
“济南相……”
曹操把玩着手中的酒坛。
“多大的官啊。若是放在十年前我会高兴得睡不着觉。可现在……”
“现在我觉得恶心。”
“我也想做个医者。可这病人已经烂到了骨头里。我也想做个补天匠。可这天已经塌了一半。”
“兄台。”
曹操那双眼睛里闪过一丝令人心悸的寒光。
“你说。若是这天真的补不好了。该当如何?”
这是一个要命的问题。
也是一个在这个时代只有疯子才敢问的问题。
陈寻看着他。
他仿佛看到了几十年后那个站在铜雀台上横槊赋诗的魏武帝。那个说出“宁教我负天下人”的枭雄。
张角是想把天捅破。
而曹操是想把这天踩在脚下。
“那就换个天。”
陈寻平静地回答。
这五个字轻得像是一片雪花,却重重地砸在了曹操的心头。
曹操的瞳孔剧烈收缩。
他死死盯着陈寻,仿佛在确认眼前这个男人是不是这满城疯子中最疯的一个。
许久。
他笑了。
这一次他的笑声里没有了愤怒,只有一种遇到知己般的狂喜与释然。
“换个天……”
“好!好一个换个天!!”
曹操站起身。
他对着陈寻深深地作了一揖。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这济南相。我去当。”
“这大汉的烂摊子。我且看着。”
“若是真有那么一天……”
曹操没有把话说完。他抓起桌上那坛还没喝完的杜康酒,转身走进了风雪之中。
他的背影虽然矮小但在那漫天飞雪中却显得无比坚硬。
陈寻看着他离去。
他知道曹操这一去就不会再回头了。
那个曾经想要做治世能臣的曹孟德已经死了。死在了这杯庆功酒里。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即将在这个乱世中大杀四方的奸雄。
陈寻收回了目光。
他看向了桌上那个空了的破碗。
张角的火灭了。
但曹操的火才刚刚点燃。
还有刘备。还有孙坚。还有那个正在西凉拥兵自重的董卓。
这些新生的怪物正在这具名为大汉的尸体上汲取着养分。他们比张角更聪明。更冷酷。也更懂得如何利用这乱世的规则。
“好戏。”
陈寻给自己倒了最后一杯浊酒。
“才刚刚开始。”
他将酒泼在了地上。
敬张角。敬王四。敬那个死去的少年狗儿。
也敬这个即将到来的、更加黑暗、也更加精彩的三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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