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0章 病死的神
光和七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
广宗城外的枯草上结满了一层厚厚的白霜,那是数十万生灵的呼出的最后一口热气凝结而成的尸衣。
风像一把钝刀子在一刻不停地割着这片早已千疮百孔的土地。
自从颍川大败之后,黄巾军的主力就像是被打断了脊梁的野兽,一路哀嚎着退守到了这座最后的孤城。
陈寻裹紧了身上那件早已辨不出颜色的麻布长袍。他站在距离广宗城五里外的一处高岗上。
这里原本是一片茂密的桑林,如今却只剩下满地焦黑的树桩。
汉军的主帅已经从卢植换成了董卓,又从董卓换成了那个在颍川杀人如麻的皇甫嵩。
这位大汉最后的将星带着刚从战场上磨砺出来的杀气,将广宗城围得像是个铁桶。
并没有想象中惊天动地的攻城战。
皇甫嵩是个极其冷静的猎人。
他知道城里的那头野兽已经受了致命伤,他只需要等。
等那个名为饥饿的幽灵爬上城头,等那个名为绝望的瘟疫在信徒中蔓延。
陈寻也在等。
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或许是在等那个狂妄的男人兑现他的诺言,用那把名为“黄天”的剑捅破这苍天。
又或许他只是作为一个守墓人,在等待着替这段荒谬而又血腥的历史合上棺材盖。
十月的一个清晨。
并没有战鼓声。
广宗城的城门突然打开了一条缝。没有军队冲出来拼命,只有几声凄厉到变形的哭嚎顺着寒风飘了出来。
那哭声起初很小,像是几只老鼠在夜里发出的吱吱声。
但很快那声音就变了。它变成了浪潮,变成了海啸,变成了几十万人发自灵魂深处的崩塌。
“天公将军……归天了!!”
“大贤良师……走了!!”
这声音穿透了厚重的城墙,穿透了汉军的层层封锁,一直传到了五里外的高岗之上。
陈寻的身体猛地僵了一下。
他那双正在擦拭银针的手停住了。
死了?
那个在焚尸场上对着烈火咆哮的男人死了?
那个发誓要用百万人的血去医治这苍天的狂徒死了?
不是死在汉军的刀下。不是死在战场上。
而是死在了病榻之上?
一种巨大的荒谬的讽刺感瞬间击穿了陈寻的心脏。
他想笑。
一个自称掌握了天道、能用符水治愈万民的神,最后竟然死于凡人的疾病。
这是苍天对他最大的羞辱。
也是对他那副虎狼之药最无情的嘲弄。
广宗城塌了。
不是城墙塌了,是人心塌了。
张角就是那根撑着这几十万信徒活下去的脊梁骨。
他一断,所有的信仰、所有的勇气、所有的“黄天当立”瞬间就化为了泡影。
皇甫嵩没有放过这个机会。
汉军的战鼓终于敲响了。那沉闷的鼓声像是给这群垂死的信徒敲响的丧钟。三万精锐汉骑如同黑色的洪水般涌向了那座已经失去了灵魂的城市。
这一次不再是战争。
是屠杀。
是比颍川、比长社更加彻底、更加血腥的屠杀。
失去指挥的黄巾军像是一群受惊的羊,在城内四处乱窜。
他们有的跪在地上对着天空哭喊着张角的名字,有的则疯狂地用头去撞汉军的刀口。
他们不想活了。
他们的神都死了,黄天不会来了,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陈寻没有走进那座城。
他站在高岗上远远地看着。看着那座城市在火光中颤抖,看着那面巨大的“黄”字大旗在烈焰中化为灰烬。
他看到数以万计的黄巾军被赶到了流经城旁的漳河边。汉军的长矛在后面捅,他们在前面跳。
数万具尸体填满了河道。
漳河的水断流了。那不再是水,那是粘稠的、暗红色的血浆。
直到这一刻,这场席卷了天下八州、裹挟了数百万生灵、几乎要将大汉王朝连根拔起的黄巾起义,终于画上了一个血淋淋的句号。
深夜。
屠杀终于停止了。
皇甫嵩的大军在城内狂欢。他们正在搜刮着这座城市里仅剩的一点油水,正在争抢着那些并不能换来多少赏赐的人头。
陈寻像个幽灵一样潜入了城内。
他避开了巡逻的汉军,径直走向了城中央的府衙。那里曾经是张角发号施令的地方,也是他最后的归宿。
府衙已经被洗劫一空。地上满是破碎的竹简和被踩烂的符纸。
陈寻在后堂找到了张角的棺椁。
那是汉军为了邀功特意从地下挖出来的。皇甫嵩下令要将张角的尸体剖棺戮尸,把他的头颅砍下来送往洛阳传首九边。
此刻那具棺椁正孤零零地停在院子里,周围的守卫早已喝得烂醉如泥。
陈寻走了过去。
他推开了那沉重的棺盖。
一股腐烂的气息扑面而来。
借着清冷的月光,陈寻看清了那张脸。
那是一张瘦得脱了形的脸。眼窝深陷,颧骨高耸,在那枯黄的皮肤下仿佛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纸。
他不再是那个威风凛凛的天公将军。
他只是一个被理想和病痛折磨得油尽灯枯的老人。
陈寻伸出手。
他想替这个老朋友整理一下那乱糟糟的头发。但他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
他看到了张角的手里还死死攥着一样东西。
那是半卷被血水和汗水浸透了的竹简。
陈寻费力地将那竹简从僵硬的指骨中抠了出来。
借着月光他看清了上面的字。
那是《太平清领书》的最后一章。
上面只写了一句话。
“人……终究……胜不了……天吗?”
那字迹歪歪扭扭,最后一笔拖得很长,那是张角临死前最后的绝望与不甘。
陈寻的手在颤抖。
他想起了那天夜里在漏风的草棚里,张角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
“我的道是活的。”
“我要去医这个烂透了的天。”
“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所有的豪言壮语,所有的宏图霸业,最终都浓缩成了这句充满疑问的遗言。
胜不了吗?
陈寻看着棺材里那个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
“你没输给天。”
陈寻轻声说道。
“你输给了你自己。”
“你以为用烈火能烧尽这世间的污秽。殊不知这把火最先烧死的是你自己的人性。”
“你把人变成了鬼。鬼是建不起黄天的。”
陈寻从怀里掏出了那根他一直带在身边的银针。
那是他身为医者的证明,也是他与张角之间最后的联系。
他将那根银针轻轻插在了张角的衣领上。
就像是一个大夫在送别他最后一位没能救活的病人。
“走吧。”
“这人间太苦。下辈子别再来医天了。”
“做个郎中挺好。”
陈寻合上了棺盖。
他没有带走那卷竹简。他将它留在了棺材上。那是张角的梦,就让它随着张角的尸体一起烂在这泥土里吧。
陈寻走出了广宗城。
他来到了漳河边。
河水依旧是红色的。月光照在上面泛着妖异的光。
他站在岸边,看着那滚滚东去的血水。
张角死了。黄巾灭了。
但这并不是结束。
陈寻抬起头看向洛阳的方向。
他仿佛看到了那座繁华的皇城此刻正沉浸在虚假的胜利狂欢中。汉灵帝在笑,十常侍在笑,何进在笑,袁绍在笑。
他们以为毒瘤已经被切除了。
他们以为大汉又可以苟延残喘下去了。
他们不知道张角虽然死了,但他打开的那个潘多拉魔盒才刚刚开启。
这把黄天之火虽然灭了,但它留下的余温已经烫坏了帝国的根基。
那些在平叛中掌握了兵权的州牧和刺史,那些在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枭雄和军阀。
董卓。曹操。孙坚。刘备。袁绍。
这些名字正在历史的后台整装待发。
他们是张角留下的真正的“遗产”。
他们是比黄巾军更可怕、更贪婪、更具毁灭性的新怪物。
“呵呵。”
陈寻突然笑了。
他从那滔滔血水中捧起一捧,洗了洗自己那双沾满灰尘的手。
水很凉。刺骨的凉。
这凉意让他那颗早已麻木的心久违地清醒了过来。
他不再迷茫。
他不再试图去阻挡什么。
他知道自己在这个时代的角色了。
他不是帝师。不是神医。也不是救世主。
他只是一双眼睛。
一双替嬴政、替扶苏、替韩信、替昭君、也替张角……看着这个世界走向毁灭与新生的眼睛。
“来吧。”
陈寻甩干了手上的血水。
他转过身背对着那座死城,背对着那个属于张角的旧时代。
他迈开步子走向了远方那片更加深沉、却也更加波澜壮阔的黑暗。
“让我看看。”
“在这个神都死绝了的人间。”
“这群新生的鬼。”
“又能唱出怎样一出好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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