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雪霁与踪迹

雪是后半夜停的。雷阳被一阵奇怪的响动惊醒时，天已经蒙蒙亮了，月光透过松枝的缝隙洒下来，在雪地上织出一片斑驳的银网。他侧耳细听，那声音像是某种东西在雪地里拖拽，“沙沙”地响，断断续续，从山坳入口的方向传来。

黑石几乎同时醒了，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耳朵警惕地竖了起来。头狼早已站在岩石上，目光如炬地盯着山坳口，雪爪将风耳紧紧护在怀里，裂齿和灰鼻则贴着地面，似乎在分辨气味。

“别出声。”头狼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雷阳屏住呼吸，爪子下意识地绷紧。他想起昨天那只雪狐，又想起追了他们一路的猎犬——那些家伙的鼻子比狼还灵，难道是顺着血迹找来了？

拖拽声越来越近，还夹杂着粗重的喘息，像是有什么重物被拖着走。雷阳悄悄往前挪了两步，借着月光看清了——是个背着柴捆的老人，穿着打满补丁的棉袄，裤脚沾满了雪，正一步一滑地往山坳深处走。

他怎么会在这里？雷阳愣住了。这深山里极少有人来，尤其是大雪刚过，山路难行，一个老人孤身进山，太奇怪了。

头狼的眼神缓和了些，但依旧保持着警惕。它轻轻摆了摆尾巴，示意大家别动——人类有时比猎犬更危险，但这个老人看起来不像带着猎枪的样子，背上的柴捆倒是沉甸甸的，压得他腰都弯了。

老人走到离他们不远的一棵老松树下，停下脚步，靠在树干上喘着粗气。他从怀里摸出个干硬的窝头，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慢慢嚼着，另一只手在柴捆里翻了翻，竟摸出个豁了口的粗瓷碗，碗里盛着半碗雪，他就着雪把窝头咽了下去。

“老伙计，再撑几天就好了。”老人突然对着松树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等开春了，就能种土豆了，到时候给你也添点新土。”

雷阳这才注意到，老松树下有个小小的土坟，坟头压着块平整的石头，上面没刻字，却摆着个褪色的红布包，被雪盖了大半，只露出一角。

原来他是来上坟的。雷阳心里松了口气，却又多了些疑惑。这老人看起来生活拮据，冒着风雪进山，就为了给坟里的人送点柴禾和窝头？

老人歇够了，扛起柴捆往土坟那边挪了两步，小心翼翼地把柴禾堆在坟前，又把窝头掰了一半放在石头上，剩下的一半揣回怀里。他蹲下身，用冻得通红的手轻轻拂去坟头的雪，动作温柔得像在抚摸什么珍宝。

“今年雪大，别冻着。”老人絮絮叨叨地说着，“我把柴堆厚点，你要是冷了，就烧点……就是烟大，别嫌呛。”

风从林子里钻出来，卷起地上的雪沫子，打在老人的脸上。他没躲，只是抬手擦了擦眼角，动作快得像错觉。

雷阳突然想起前世的外婆，也是这样，总在冬天念叨着给外公的坟头添点新土，说怕他在底下冻着。那时候他不懂，觉得人死了什么都不知道了，何必费这个劲。可现在看着老人佝偻的背影，他忽然明白了——有些念想，从来都不是给死人的，是给活着的人留着的。

老人没待太久，天快亮时就背着空了大半的柴捆往回走。他的脚步依旧蹒跚，却比来时稳了些，像是心里揣着什么支撑着他。走到山坳口时，他回头望了一眼老松树的方向，叹了口气，然后消失在白茫茫的雪地里。

直到老人的身影彻底看不见了，头狼才从岩石上跳下来，走到土坟前，用鼻子嗅了嗅那块窝头。

“能吃吗？”风耳从雪爪怀里探出头，小声问。小家伙昨天吃了野兔，精神好了不少，胆子也大了点。

“别碰。”头狼低喝一声，眼神复杂地看着那块窝头，“人类的东西，小心有诈。”

雷阳却觉得不像。那老人看起来不像会设陷阱的人，而且他把窝头放在坟前，更像是祭品。他犹豫了一下，走上前，用爪子轻轻碰了碰窝头——是粗粮做的，带着点麦麸的粗糙感，没有异味。

“应该没事。”雷阳说，“他不像猎人。”

黑石凑过来闻了闻，也点了点头：“没有火药味，也没有铁夹子的锈味。”

头狼盯着窝头看了半晌，终于往后退了一步：“裂齿，你去看看。”

裂齿是狼群里最谨慎的，它叼起一小块窝头，退到远处，先让一只路过的雪雀啄了两口。雪雀没什么反应，扑棱着翅膀飞走了。裂齿这才把窝头咽了下去，过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没毒。”

雪爪把风耳放下来，小家伙立刻跑到坟前，小心翼翼地舔了舔那块窝头，眼睛一亮：“有点甜！”

头狼没再阻止。或许是老人的举动触动了它，或许是实在缺粮，它默许了大家分食那块窝头。粗粮的味道比不上肉干，但在这个时候，已经算是难得的食物了。

雷阳没吃，他看着那个小小的土坟，心里总有些不安。人类和狼向来是宿敌，可刚才那个老人，却让他想起了“温暖”这个词。这种感觉太陌生，也太危险——他是狼，必须时刻记住这一点。

“我们该走了。”头狼突然说，它抬头看了看天，云层正在散开，露出一点点淡蓝色的天空，“雪停了，那些猎犬可能会追上来。”

雷阳立刻回过神，压下心里的杂念，点了点头。他和黑石昨天找到的野兔还剩两只，冻薯也留了些，足够支撑到下一个补给点。

队伍再次出发，这次是头狼带路，沿着山坳往更高的地方走。雪被阳光一照，反射出刺眼的光，雷阳不得不眯起眼睛。风耳好奇地跑在最前面，时不时用爪子扒拉一下雪地里的脚印，那些是老人留下的，深一脚浅一脚，像串歪歪扭扭的省略号。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头狼突然停住了脚步，对着地面低嚎了一声。雷阳凑过去一看，心里猛地一沉——雪地上出现了几个清晰的爪印，比狼爪大些，趾间有蹼，是猎犬的脚印！而且不止一个，至少有五六只，看方向，正是朝着他们来的。

“他们来了。”头狼的声音冰冷，“比预想的快。”

“怎么办？”风耳吓得躲到雪爪身后，声音都在发抖。

“往山脊上走。”头狼当机立断，“那里石头多，猎犬不好追。”

狼群立刻加快了速度，顺着陡峭的山坡往上爬。雪在脚下打滑，碎石时不时滚落下去，发出“哗啦啦”的响。雷阳的后颈又开始疼了，汗水混着雪水往下流，蛰得眼睛生疼。

黑石一直跟在他身边，好几次他差点滑倒，都是黑石用身体把他稳住。“别回头，往上走！”黑石低吼着，声音里带着焦急。

雷阳咬紧牙关，不敢停下。他知道，一旦被猎犬追上，后果不堪设想。那些家伙受过训练，懂得围堵，而且身后一定跟着猎人——老人的出现或许只是巧合，但猎犬的踪迹，绝不会错。

爬到半山腰时，头狼突然示意大家停下。它指着前面一块巨大的岩石，岩石下有个黑漆漆的洞口，被藤蔓和积雪挡住了，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进去躲躲。”头狼说，“我去引开它们。”

“不行！”雷阳立刻反对，“你一个人太危险了！”

“我是头狼。”头狼看了他一眼，眼神平静却坚定，“你们在这里等着，等听不到动静了再出来。”

雪爪也往前走了一步：“我跟你一起去。”

“照顾好风耳。”头狼对雪爪说，然后看向裂齿和灰鼻，“你们守住洞口，别让任何东西靠近。”

裂齿和灰鼻重重点头，立刻跑到洞口两侧，绷紧了身体。

头狼最后看了一眼大家，转身就往山脊的另一侧跑去，故意在雪地上留下清晰的脚印。它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岩石后面，只留下一串越来越远的脚印。

雷阳的心揪紧了。他知道头狼的本事，可面对一群训练有素的猎犬，还有可能出现的猎人，它能全身而退吗？

“我们真的要在这里等？”风耳带着哭腔问，小爪子紧紧抓着雪爪的皮毛。

“头狼不会有事的。”雪爪的声音有些发颤，却努力保持着镇定，“它比我们都强。”

雷阳没说话，他走到洞口，小心翼翼地拨开藤蔓往里看。洞口不大，里面却很深，隐约能闻到一股潮湿的泥土味，像是个天然的洞穴。他回头对大家说：“先进去，我来守着。”

黑石立刻跟上：“我跟你一起。”

裂齿和灰鼻也想留下，却被雷阳拦住了：“你们进去保护风耳，这里有我们两个足够了。”

洞穴里比外面暖和些，石壁上渗着水珠，滴落在地上，发出“嘀嗒嘀嗒”的响。雪爪把风耳护在怀里，缩在最里面的角落，裂齿则警惕地盯着洞口，耳朵不停地动着。

雷阳和黑石守在洞口，能听到外面风雪的声音，还有……远处传来的猎犬的狂吠，以及隐约的枪声！

“头狼！”风耳吓得尖叫起来，身体抖得像筛糠。

雪爪紧紧按住它，不让它发出声音，自己的眼睛却红了，死死盯着洞口的方向。

雷阳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疼得喘不过气。他想冲出去，想去找头狼，可他知道不能——他一旦出去，不仅救不了头狼，还会把所有人都暴露。

黑石的身体也在发抖，却死死咬住牙，没发出一点声音。它的爪子深深嵌进泥土里，指节都泛白了。

枪声和犬吠声断断续续地传来，越来越远，像是头狼把它们引向了更深的山林。时间一点点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洞穴里静得可怕，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声音渐渐消失了。风停了，雪也彻底停了，阳光透过藤蔓的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没声音了……”裂齿小声说，声音里带着不确定。

雷阳侧耳听了很久，确实什么都听不到了。没有犬吠，没有枪声，甚至连风声都停了。他看向黑石，黑石也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担忧。

“我出去看看。”雷阳说。

“我跟你一起。”黑石立刻跟上。

雪爪站起来：“小心点。”

雷阳和黑石小心翼翼地钻出洞口，警惕地环顾四周。雪地上除了他们刚才留下的脚印，还有一串杂乱的大脚印，朝着山脊另一侧延伸，那是头狼和猎犬留下的。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动静。

“头狼把它们引走了。”黑石说，声音里带着一丝庆幸，却又掩不住担忧，“我们要不要去找它？”

雷阳看着那串远去的脚印，心里很矛盾。去找，怕遇到埋伏的猎人；不去，又担心头狼的安危。他低头看了看雪地上的脚印，突然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头狼的脚印虽然杂乱，却很稳健，而且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深深的爪印，像是在故意留下标记。

“它在给我们指路。”雷阳眼睛一亮，“它想让我们往反方向走，离开这片山林！”

头狼是故意把猎犬引向相反的方向，好让他们有机会逃生。

黑石也反应过来了，急道：“那我们更要去找它了！它一个人……”

“不行。”雷阳打断它，“头狼这么做，就是为了让我们活下去。我们不能辜负它。”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冲动，“我们先按它指的方向走，等确认安全了，再想办法找它。”

黑石还想说什么，却被雷阳的眼神制止了。它知道雷阳说得对，这是目前最理智的选择。

雷阳回头看向洞穴，对里面喊道：“安全了，出来吧，我们要走了！”

雪爪带着风耳和裂齿钻了出来，风耳一看到雷阳，就急切地问：“头狼呢？我们不去找它吗？”

雷阳蹲下身，轻轻摸了摸风耳的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头狼很厉害，它会没事的。我们先往前走，等过几天，它就会追上我们的。”

他不知道这句话是在安慰风耳，还是在安慰自己。

队伍再次出发，这次是雷阳带路，沿着与头狼相反的方向，朝着山林的边缘走去。雪地上的阳光越来越暖，照在身上，却驱不散心里的寒意。

雷阳走在最前面，每一步都走得很稳。他知道，从现在起，他必须撑起这个队伍，必须带着大家活下去，等头狼回来。

他回头看了一眼黑石，黑石正紧紧跟着他，眼神坚定。雪爪护着风耳，裂齿断后，大家的脚步虽然沉重，却没有一个人掉队。

远处的山林里，传来一声隐约的狼嚎，悠长而苍凉，像是在告别，又像是在呼唤。

雷阳停下脚步，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用力地回嚎了一声。

放心吧，我们会活下去的。等你回来。

他转过身，继续往前走。阳光洒在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仿佛在前方铺了一条通往希望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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