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初雪与新痕

晨雾还没散尽时，第一片雪花落了下来。

不是那种绵密的雪团，是细碎的冰晶，像被风揉碎的盐粒，打着旋儿飘进河谷。雷阳趴在岩石上舔爪子，忽然感觉鼻尖一凉，抬眼望去，只见淡青色的天空正簌簌往下撒着白，草叶尖上瞬间蒙了层薄霜。

“要封山了。”头狼的声音从高处传来，带着一种沉郁的沙哑。它站在河谷最陡的那块崖壁上，前爪搭着冰棱，目光扫过被初雪染白的草原。往年这个时候，狼群早该往南迁徙，去追逐那些跟着暖阳移动的黄羊群，但今年因为断耳的搅扰，迁徙的计划拖了又拖。

雷阳的视线落在头狼的侧腹——那里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疤，是和断耳缠斗时被撕开的。虽然雪爪用草药嚼烂敷过，但一动还是会渗血，此刻被寒风一吹，头狼的肌肉正微微抽搐。

“得赶在大雪封路前找到新的水源。”裂齿瘸着腿走过来，它的左前腿还没完全好，每走一步都要先试探着落下，像踩着刀尖。“昨天我去上游看了，那条活水带冻得只剩一指宽，再过三天，恐怕连石头都要冻在冰里。”

灰鼻紧跟着点头，它的喉咙在战斗中被咬伤，现在说话还带着漏气的嘶嘶声：“猎物也少了……早上我绕着林子走了半圈，只闻到几只兔子的味儿，还都是往山坳里钻的。”

雪爪沉默地舔着风耳的耳朵，小家伙昨晚受了惊，现在还缩在她怀里发抖。黑石蹲在离大家不远的地方，眼神飘忽——它是狼群里最年轻的公狼，以前总想着争个高低，可经过河谷一战，似乎也懂得了低头，至少没再对雷阳龇牙。

雷阳的目光掠过众人的伤处，人类的思维又开始飞速盘算。他想起前世在纪录片里看过的狼群迁徙路线，那些在雪原上踩出的蹄印，总是沿着背风的山坳和未封冻的溪流延伸。“往东南走，”他突然开口，声音因为紧张有些发紧，“那边有片松树林，背风，而且我闻到过地下水的味儿。”

这话一出，所有狼都看向他。头狼眯起眼，琥珀色的瞳孔在雪光里闪着审视的光：“你怎么知道？”

“上次追兔子时跑去过，”雷阳尽量让语气显得自然，“那边的石头是潮的，草根底下能挖出带水的泥。”他没说自己是凭着人类的记忆推断的——在狼群里，“直觉”比“道理”更可信。

雪爪忽然站起身，用尾巴轻轻扫了扫雷阳的后背：“我信他。”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河谷一战，雷阳跳进冰水里引开敌人的举动，已经让她彻底放下了对这只“异类”的戒备。

头狼盯着雷阳看了半晌，终于点头：“收拾东西，半个时辰后出发。”

收拾东西其实没什么可带的。雪爪把剩下的草药用宽大的树叶包好，塞进裂齿背上的藤筐——那是雷阳教大家编的，用韧性好的灌木条缠成，能装不少东西。灰鼻叼来几块晒干的肉干，那是之前藏在岩石缝里的，硬得像石头，却能顶饿。风耳被雪爪衔在嘴里，小家伙吓得紧紧闭着眼，爪子却死死扒着雪爪的皮毛。

黑石主动走到雷阳身边，用鼻子推了推他的肩膀。这是示好的意思，雷阳愣了一下，随即用额头蹭了蹭它的脖颈——这是狼群里和解的礼节，他也是最近才学会的。黑石明显松了口气，尾巴轻轻晃了晃。

出发时，雪已经下得密了。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像小针扎似的疼。雷阳走在队伍中间，左边是瘸腿的裂齿，右边是不时回头看他的黑石，前面是开路的头狼和灰鼻，身后是护着风耳的雪爪。他们的脚印很快被新雪覆盖，只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凹痕，像撒在白纸上的墨点。

走了不到一个时辰，风突然变了方向，从东南方卷来一股更冷的气流。雷阳猛地停下脚步，鼻翼急促地抽动——那风里有股熟悉的腥气，不是猎物的，是……铁锈混着腐肉的味儿。

“有情况。”他低低地吼了一声，声音里的紧张让前面的狼都停了下来。

头狼立刻伏低身子，耳朵贴向地面。裂齿也绷紧了肌肉，瘸腿的前爪微微抬起，随时准备扑出去。雪爪把风耳往怀里按了按，琥珀色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的松树。

“是人的味儿。”灰鼻突然嘶嘶地说，它的鼻子最灵，能分辨出人类身上特有的烟火气，“还有……铁笼子的味儿。”

雷阳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冬天是猎户最活跃的时候，他们会设陷阱、下套子，甚至带着猎犬进山围猎。而“铁笼子的味儿”，通常跟着捕狼的猎人。

“绕路走。”头狼压低声音，转身想往西边的乱石坡拐。

可已经晚了。一阵急促的犬吠从松树林深处传来，紧接着是人类的吆喝声，像鞭子一样抽在雪地上。雷阳看见三只体型庞大的猎犬正穿过雪雾冲过来，它们的脖子上套着铁圈，嘴里淌着涎水，眼睛红得像烧红的炭。

“跑！”头狼大吼一声，率先往陡坡冲去。

狼群立刻四散奔逃。裂齿虽然瘸腿，却跑得极快，它知道哪里的灌木丛能挡住猎犬。灰鼻仗着身形灵活，钻进了一片低矮的杜松，让猎犬找不到踪迹。雪爪叼着风耳，专挑堆满积雪的地方踩，留下的脚印虚虚实实，能迷惑追兵。

黑石跟着雷阳往松树林深处跑，它的速度比雷阳快，却刻意放慢了脚步，时不时回头看看有没有跟上。雪越下越大，松针上的积雪被风一吹，簌簌落在他们身上，很快就把皮毛染成了白色，成了最好的伪装。

可猎犬的鼻子太灵了。雷阳能听见身后的喘息声越来越近，那三只猎犬像疯了一样撞断树枝，积雪被它们踏得飞溅，发出“噗噗”的闷响。

“分开跑！”雷阳突然对黑石低吼，随即猛地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窜去。他知道自己跑不过猎犬，但他能引开它们——人类的大脑让他更快找到脱身的法子。

黑石愣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看着雷阳决绝的背影，最终还是咬咬牙，钻进了更密的树丛。

雷阳故意踩在积雪厚的地方，留下清晰的脚印，同时发出轻微的呜咽声，像只受伤的幼狼。果然，身后的猎犬吠得更凶了，脚步声也朝着他的方向追来。

他朝着一片结了冰的沼泽地跑去。那是他上次追兔子时发现的，表面结着一层薄冰，底下全是烂泥，人或狗踩上去，稍不注意就会陷进去。

离沼泽还有几步远时，雷阳突然一个急刹车，转身对着追来的猎犬龇牙。领头的那只黑毛猎犬被激怒了，嗷呜一声扑过来，爪子带着风声拍向他的脸。

雷阳侧身躲过，故意往沼泽边缘退了两步。黑毛猎犬没刹住，前爪“咔嚓”一声踩碎了薄冰，瞬间陷进了齐膝深的烂泥里，越挣扎陷得越深，发出气急败坏的狂吠。

另两只黄狗见状，犹豫着不敢上前。雷阳趁机转身就跑，可刚跑出没几步，后颈突然被猛地一拽——是落在后面的黄狗绕了个圈，从侧面扑了上来，尖利的牙齿已经刺破了皮毛。

剧痛让雷阳眼前一黑，但他死死咬住牙，猛地往旁边的松树撞去。黄狗猝不及防，被撞得撞在树干上，松针簌簌落下，糊了它一脸。雷阳趁机挣脱，后腿狠狠踹向它的肚子，只听一声惨叫，黄狗滚进了雪堆。

最后一只黄狗见同伴吃亏，不敢再贸然上前，只是站在原地狂吠，声音里带着恐惧。雷阳知道，它在等猎人过来。

他不敢停留，转身冲进密林。后颈的伤口火辣辣地疼，血顺着皮毛往下淌，滴在雪地上，画出一串醒目的红。风越来越大，雪片打在脸上，几乎睁不开眼，他只能凭着记忆往松树林深处钻，那里有片乱石堆，能藏住自己。

不知跑了多久，猎犬的吠声渐渐远了。雷阳的体力也到了极限，眼前开始发黑，腿像灌了铅一样沉。他踉跄着扑到一块巨石后，刚想喘口气，突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很轻，不是人类的，是……狼的。

他猛地回头，看见黑石正站在雪地里，鼻子嗅着地上的血迹，一步步朝他走来。它的嘴角沾着血，前腿上有一道新的抓痕，显然是为了回来找他，和剩下的黄狗打了一架。

“你怎么回来了？”雷阳的声音因为虚弱发颤。

黑石没说话，只是走到他身边，用舌头舔他后颈的伤口。它的动作很生涩，甚至有些疼，但雷阳却觉得一股暖流从伤口蔓延开来，暖得他鼻子发酸。

“走，去找大家。”黑石用头拱了拱他的肩膀，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温和。

雷阳点点头，挣扎着站起来。黑石很自然地走到他身侧，用自己的身体挡住迎面吹来的寒风。两只狼互相搀扶着，在越来越深的积雪里慢慢往前走，脚印交叠在一起，再也分不清谁是谁的。

远处的松树林里，头狼正站在一块高地上眺望，雪爪和灰鼻守在它身边，裂齿则带着风耳在林子里转圈，留下迷惑猎人的脚印。当看见两个互相依偎的身影从雪雾里走来时，头狼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了，它抬起头，对着天空发出一声悠长的嚎叫——那不是警告，是呼唤。

回应它的，是雷阳和黑石此起彼伏的狼嚎，混着风雪声，在松树林里久久回荡。

雷阳舔了舔黑石耳朵上的雪，突然觉得，这初雪虽然冷，却冻不住正在发烫的血。那些新添的伤疤，会像河谷里的岩石一样，被岁月磨成勋章。而他们这群伤痕累累的狼，只要还能一起走在雪地里，就总有路可走。

雪还在下，但队伍重新汇合时，没有一只狼发抖。他们继续朝着东南方的山坳走去，脚印在雪地上连成一条线，像一条在白色大地上游走的、带着温度的血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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