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猎手的眼睛

后腿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结痂的地方被皮毛蹭得发痒，但雷阳顾不上这些。天刚蒙蒙亮，他就跟着狼群的气息，悄无声息地摸到了峡谷边缘的草场。

成年狼们已经聚集在那里，低伏在半人高的枯草里，像一座座沉默的灰黑色岩石。雷阳选了个离他们不远的土坡，把身体藏进茂密的芨芨草里，只露出一双眼睛。这是他昨天抢食田鼠后总结的第一个教训：保持距离，才能不被驱赶，也才能看清他们不愿示人的东西。

风从东边吹来，带着清晨的凉意，卷着远处溪流的湿润气息。雷阳看见裂齿——那只左犬齿断了半截的公狼——正伏在一片蒲公英丛里。他的身体压得极低，前爪几乎贴在地面上，后腿却微微弓起，像一张拉满的弓，随时能弹出去。最让雷阳在意的是他的尾巴：不像平时那样高高翘起，而是贴着地面，尾尖微微朝左偏，刚好避开身后的一丛带刺的野蔷薇。

“为什么是这个角度？”雷阳在心里默默琢磨。他想起昨天黑石被荆棘勾住尾巴时的狼狈，忽然明白了——裂齿在调整尾巴的位置，避免碰到任何可能发出声响的东西。他悄悄抬起自己的尾巴，学着裂齿的样子压下去，尾尖刻意避开身侧的一块碎石，果然，原本可能蹭到石头的响动消失了。

这时，灰鼻动了。那只鼻子总是湿漉漉的母狼忽然从草里滑了出去，动作轻得像一片落叶。她没有直冲向不远处那群正在啃食草根的旱獭，而是绕了个弧形，朝着旱獭群侧后方的一片矮树丛移动。雷阳的目光紧紧跟着她，数着她迈动的步数：每走三步，就会停顿一下，耳朵警惕地转动，似乎在听周围的动静。当她走到离旱獭群大约三十步远的地方时，忽然停了下来，身体藏进树丛的阴影里，只露出一双闪烁的眼睛。

“三十步……”雷阳在心里默念。他看着灰鼻停下的位置，刚好在旱獭群的侧后方，那里是一片开阔的空地，没有任何遮挡。如果旱獭受惊逃跑，这个方向是最容易被忽略的死角。他忽然想起人类世界里的足球战术，前锋总会绕到对方后卫的盲区，等待传球的时机。原来狼的狩猎，也藏着类似的逻辑。

就在这时，裂齿动了。他像一道灰色的闪电，猛地从蒲公英丛里窜了出去，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低吼。旱獭群瞬间炸开，几十只灰棕色的小兽像撒豆子一样四处逃窜。雷阳的心跳骤然加速，眼睛死死盯着混乱的场面，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他看见灰鼻从树丛里扑出来，精准地拦住了一只试图朝侧后方逃跑的旱獭。她没有直接咬下去，而是用前爪按住旱獭的后背，迫使它肚皮朝上。紧接着，裂齿也追了上来，没有丝毫犹豫，一口咬在了旱獭的咽喉处。那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只听见一声细微的“咔嚓”声，旱獭四肢蹬了两下，就彻底不动了。

雷阳的呼吸猛地一滞。他看清了裂齿咬下去的位置——不是旱獭最肥厚的腹部，也不是挣扎最剧烈的后腿，而是脖子下方那个柔软的凹陷处。那里没有厚实的皮毛，也没有坚硬的骨头，一口下去，就能咬断气管和血管，让猎物在最短的时间内毙命。

“柔软处……”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尝试捕猎时，对着一只田鼠的脊背啃了半天，结果被田鼠反咬一口。那时他只觉得哪里肉多就咬哪里，却从没想过“致命”两个字。

裂齿叼着旱獭回到狼群，灰鼻跟在他身后，用鼻子蹭了蹭他的侧脸，像是在庆祝。其他成年狼围上来，开始分食猎物。雷阳没有靠近，他的目光依然停留在刚才狩猎发生的地方，脑海里像放电影一样回放着刚才的画面：裂齿伏低的身体和尾巴的角度，灰鼻绕到侧后方的时机，还有那最后一口精准的咬合。

人类的大脑在这时显现出了它的特别之处。狼群的其他幼崽也在看，但他们更多是被捕猎的激烈场面吸引，看完就忘了，只会在成年狼分食时嗷嗷叫着争抢。可雷阳的脑子里像有一个无形的筛子，把那些混乱的、无关紧要的画面——比如旱獭逃窜时扬起的尘土，比如裂齿扑出去时带起的草叶——全都滤掉了，只留下几个清晰的点：

风向。裂齿埋伏的位置刚好顺风，旱獭群不会闻到他的气味。

距离。灰鼻停在三十步远的地方，既不会被发现，又能在最短时间内拦截。

弱点。咽喉是所有小型哺乳动物的致命处，柔软，且连接着生命的通道。

这些规律像散落的珠子，被雷阳用思维的线一颗颗串了起来，形成一条清晰的链条。他忽然觉得，这片看似混乱的草原，其实藏着一套严谨的规则，就像人类世界的交通信号灯，只要遵守，就能抵达目的地——活下去的目的地。

接下来的几天，雷阳成了狼群里最沉默的影子。

成年狼去溪流边伏击饮水的羚羊，他就趴在对岸的灌木丛里，数着他们潜入水中的次数，观察他们如何利用水波掩盖自己的身影。他发现，他们总会在羚羊低头喝水时发动攻击，因为这时猎物的视线最低，反应最慢。

灰鼻带着几只母狼围猎一只受伤的黄羊，他就远远地跟着，看着她们如何分工：有的故意暴露自己，吸引黄羊的注意力；有的悄悄绕到身后，切断退路；最后由最强壮的裂齿给以致命一击。他把这个过程记在心里，像解一道数学题一样拆解：吸引=分散注意力，绕后=封锁出口，致命一击=解决问题。

有一次，他甚至冒险靠近了狼群捕猎野猪的现场。那是一场更激烈的搏斗，野猪的獠牙差点刺穿灰鼻的肚子。雷阳躲在一棵老榆树上，看着裂齿如何避开野猪正面的攻击，一次次绕到它的侧后方，撕咬它相对柔软的腹部。他忽然明白，面对强大的对手，硬碰硬不是办法，找到对方的弱点，才是生存的智慧。

这天傍晚，雷阳跟着狼群回到巢穴。夕阳把草原染成一片金红，成年狼们趴在地上休息，幼崽们在旁边嬉闹。黑石看到雷阳，又想过来挑衅，却被雷阳冷冷的眼神制止了。

那不是一只怯懦幼狼的眼神，而是一双藏着思考和洞察的眼睛。里面没有愤怒，也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冷静的审视，仿佛在说：我知道你的弱点，也知道如何对付你。

黑石愣了一下，竟真的停下了脚步，悻悻地转身走开了。

雷阳没有在意黑石的退缩，他的目光投向远处的草原。暮色中，几只田鼠在草丛里窜动，一只狐狸正悄悄地靠近，动作轻盈，像灰鼻那样，绕到了田鼠群的侧后方。

雷阳的嘴角微微动了一下，没有发出声音，但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在说：顺风向，三十步，咽喉处。

他知道，自己的眼睛已经不一样了。

不再是人类少年看世界的眼睛，也不是普通狼崽凭本能视物的眼睛。这是一双猎手的眼睛，能在混乱中看到秩序，在本能中找到规律，能让他在这片残酷的草原上，找到属于自己的生存之路。

夜风吹来，带着猎物的气息。雷阳舔了舔自己的牙齿，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几天前田鼠的血腥味。但这一次，他没有排斥，反而觉得那味道里，藏着他刚刚学会的、关于生存的密码。

他知道，下一次狩猎，他不会再是那个只能看着别人进食的旁观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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