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齿间的执念
胃里的绞痛已经持续了三天。
雷阳蜷缩在岩石的阴影里，看着自己前爪下的尘土被呼吸吹得微微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像有无数根细针在扎着空荡荡的胃壁，那感觉从腹腔蔓延到喉咙，带着种近乎麻木的灼痛。他能数清自己肋骨的形状，透过松弛的皮毛，那些骨头像干涸河床上的石头，硌得他稍微一动就浑身发酸。
不远处的灌木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带着种让他头皮发麻的腥气。雷阳的耳朵下意识地竖了起来，浑浊的视线里，一个灰黑色的影子正弓着背，在枯黄的草丛里剧烈地扭动。是黑石。
那只比他早出生半个月的公狼正用尖利的牙齿撕扯着什么，动作凶狠得像是在跟猎物的残骸搏斗。雷阳眯起眼，看清了那团被按在地上的东西——是一只干瘪的田鼠，皮毛已经失去了光泽，细小的四肢僵直地伸着，显然死了有段时间了。
风从峡谷里钻出来，卷着那股混杂着腐败和血腥的气味，直直地扑进雷阳的鼻腔。换作三天前，他一定会因为这气味反胃到蜷缩起来。
他还记得自己刚被丢进这片草原时的样子。那时他总觉得自己和这群狼格格不入，总在夜里想起城市里的白米饭，想起妈妈炖的排骨汤，想起便利店货架上包装整齐的三明治。每当狼群撕扯着带血的猎物时，他都会躲得远远的，胃里翻江倒海，觉得那些沾着毛发和泥土的生肉是世界上最恶心的东西。
可现在，那股气味却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了他的喉咙。
雷阳的视线落在黑石爪子下的田鼠身上，那干瘪的躯体在他眼里忽然变得清晰起来——他能看到田鼠脖颈处被撕开的皮肤，能看到黑石牙齿间露出来的细小骨头，甚至能想象出那带着韧性的肌肉被嚼碎时的触感。一股强烈的冲动从脚底窜上来，像野火一样烧遍了四肢百骸，最后全堵在喉咙口，化作一声压抑的呜咽。
“呜……”
他的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连自己都吓了一跳。这不是他熟悉的声音，不是人类少年清亮的嗓音，而是带着狼崽特有的、介于呜咽和低吼之间的调子，里面积攒着无法言说的渴望。
黑石似乎听到了他的动静，撕扯的动作猛地一顿，抬起头朝他的方向看来。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被侵犯领地时的警惕和凶狠，嘴角还沾着暗红色的血渍，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光。
雷阳的心脏猛地一缩，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他知道黑石有多讨厌他。从他被母狼雪爪捡回来那天起，黑石就没给过他好脸色，总在他靠近食物时龇牙咧嘴，好几次还故意把他挤到冰冷的泥水里。
可胃里的绞痛再次袭来，比刚才更剧烈，像是有只手在里面狠狠拧了一把。雷阳的眼前阵阵发黑，他想起昨天夜里，雪爪把最后一块兔肉叼给了风耳，根本没看他一眼；想起前天，他因为不敢抢食，眼睁睁看着黑石把最后一只蜥蜴拖进了洞里；想起自己已经整整三天，只喝了几口带着泥沙的雨水。
活下去。
一个声音忽然在脑海里炸开，清晰得像是有人在他耳边嘶吼。
活下去，不然就会像峡谷边那具腐烂的狼尸一样，被秃鹫啄得只剩骨头，被雨水冲刷进泥土里，连一点痕迹都留不下。
活下去，才能有机会再见到妈妈，才能再吃到热乎的饭菜，才能离开这片吃人的草原。
这个念头像根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他的脑子里。雷阳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光，那是混杂着绝望、渴望和某种破釜沉舟的狠劲。
他不再看黑石那双凶狠的眼睛，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只干瘪的田鼠上。他压低身体，四肢因为用力而微微发颤，爪子深深抠进泥土里，带出几块潮湿的土块。肌肉里积蓄的力量让他浑身发烫，连胃里的绞痛都好像减轻了几分。
“呼……呼……”
他的呼吸变得粗重，每一次吸气都带着风的呼啸声。下一秒，他像支离弦的箭，猛地朝着黑石的方向冲了过去！
黑石显然没料到这个一直怯生生的异类敢主动挑衅，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喉咙里发出一声愤怒的低吼，猛地转过身，用身体护住那只田鼠，尖利的牙齿朝着雷阳的脸就咬了过来！
雷阳甚至能感觉到黑石牙齿上的寒气，可他没有躲。他死死盯着那只田鼠，像盯着救命稻草一样，在黑石扑过来的瞬间，猛地低下头，用尽全力朝着那团干瘪的躯体咬了下去！
“嗤啦——”
皮毛被撕裂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种粗糙的阻力。几乎是同时，一阵剧痛从后腿传来——是黑石的牙齿咬进了他的皮肉里！
“嗷！”
雷阳疼得浑身一颤，喉咙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黑石的牙齿像钉子一样扎进他的肌肉，尖锐的疼痛顺着神经蔓延开来，让他几乎要松开嘴。可当他的牙齿触碰到田鼠温热的内脏时，那股求生的本能忽然爆发出更强大的力量。
他死死地咬着嘴里的那块肉，不管黑石怎么撕扯他的后腿，不管鲜血顺着皮毛流进泥土里，他只是用尽全身力气，把头往回一拧！
“呜——！”
黑石被他这股狠劲拽得一个趔趄，咬着他后腿的力道松了一瞬。就趁这个机会，雷阳猛地向后一退，带着嘴里的那块肉滚到了地上。
他顾不上后腿火辣辣的疼痛，也顾不上看黑石愤怒的眼神，只是蜷缩起身体，用前爪死死按住那块来之不易的肉，低下头疯狂地咀嚼起来。
粗糙的皮毛卡在牙缝里，带着股土腥味；细小的骨头被牙齿咬碎时发出“咯吱”的声响，尖锐的边缘刮得喉咙生疼；还有那带着淡淡腐败味的肉，又韧又硬，难以下咽。
可雷阳像是感觉不到这些。他的眼睛死死闭着，只有牙齿在机械地运动着，把那些混杂着泥沙和毛发的肉块用力嚼碎，再用力咽下去。每咽下一口，胃里的灼痛就减轻一分，那股几乎要把他吞噬的饥饿感，也像是被堵住的洪水，慢慢退去了一些。
他能感觉到温热的液体顺着嘴角流下来，分不清是田鼠的血，还是自己因为用力而咬破嘴唇的血。他也能听到黑石在不远处发出愤怒的低吼，脚步声越来越近，显然还想把这块肉抢回去。
但雷阳没有抬头。他只是把剩下的小半只田鼠死死按在地上，用最快的速度啃食着，连细小的骨头都嚼碎了咽下去，仿佛那是什么山珍海味。
当最后一点肉末被他咽下喉咙时，他才终于抬起头，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嘴角沾满了暗红色的血渍。黑石就站在他面前几步远的地方，琥珀色的眼睛里满是凶狠，却没有再扑上来。
雷阳看着他，忽然觉得刚才那股撕心裂肺的饥饿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平静。他舔了舔嘴角的血渍，尝到了一股混杂着腥甜和土腥的味道，这味道不像记忆里的饭菜那样可口，却带着一种更真实的力量——那是活下去的味道。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后腿，伤口还在渗血，疼得他不敢用力。但他不在乎。
因为他活下来了。
在这片弱肉强食的草原上，在饥饿和死亡的威胁下，他用自己曾经最鄙夷的方式，咬下了那口维持生命的肉。
雷阳慢慢站起身，迎着黑石的目光，第一次没有退缩。他甚至微微咧开嘴，露出了还沾着血渍的牙齿，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带着警告意味的低吼。
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从今天起，他不再是那个怀念白米饭的人类少年了。
从齿间咬住那块生肉的瞬间起，他就只是一只挣扎着活下去的狼。
活下去，成了他此刻唯一的执念，比任何记忆都更清晰，比任何疼痛都更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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